最近一直忙于徒弟的拜师仪式,好不容易时间地点安排妥当了。本想早点回家,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可路过那段公馆路时,看到蔷薇花枝与叶绸缪缱绻,它们的影子在墙上交叠出美人袅娜的身段。禁不住想起多年前所见的另一个影子,也是如此惊异,以至于念兹在兹,无日或忘。于是我趁着今夜,按捺不住期许地,去师父的旧宅请一个更为重要的角色,一位睽别多年的老友,一样觊觎已久的宝物前来赴宴。
其实我和它不过一面之缘,在二十五年前,我的拜师仪式上。直到师父上台前,它都被藏在黑色的琴盒里,那么神秘,那么引人遐思。可当我真正与它会面,却感到有些失望。红木漆,银丝弦,就是一把普通的二胡而已。甚至琴头上还有一道伤痕,必然是摔断后重粘的。因为我的二胡上也有一道。
但当它登台时,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样子了。拜过师,宾客尽散,师父在他常去演出的小剧场舞台上为我展示了一曲。那把二胡像是一桩点燃的烟花,刹那绽放出极绚美的色彩。音色清越高亢,仿佛经过重重提纯蒸馏,不含一丝杂质。乐曲层层递进,旋律越发婉转,好似失手泼洒出的一斛月光,碎了满院,映得处处清明。
我抬头看向舞台。剧场里很昏暗,只留了一盏灯,直直照在师父身上。他似乎也沉浸在曲中那个澄澈的夜晚,腰板挺立着,头向左侧拗过去。幕墙上影子明明灭灭,不断变幻,像是映出了一把二胡。我揉了揉眼睛,疑心莫不是师父已然和二胡融为一体,琴音却渐渐停了。
他挥手召我过去,有些急促地喘着气。定了定神,将这把二胡的故事娓娓道来。这是我师爷的师爷——本派开山人用过的琴,跟着他走南闯北,又代代传承。无数次拉弓,千锤百炼,才有如今的动听。二胡是越练越亮的,未来我练功的日子决不能有半点懈怠。等到我也有能耐当了师父,就传给我。停留在神技震撼中的我点了点头,应承下来。
学艺是很苦的,音调一旦没按准师父的竹板就落下来了,常常抽得我满腿淤痕。可还有一件事比学艺更苦,那就是熬过失去希望的日子。大概在我学艺三四年后,不凑巧赶上经济萧条,昔日茶园戏楼里的人都走光了。没有人听,我们自然也就没饭吃,只能四处做工谋生。师父其实一直没放下二胡,总是向别人打听哪儿有演出的机会,却从来也没找到过。
打零工的生活乏味而痛苦,早出晚归,每天都累得倒头就睡。可薪水十分微薄,还不足以养活我们两个。有一次我饿狠了实在受不了,就问师父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师父却反问我还想不想拉二胡。我当然想,拉二胡是有瘾的,它是我唯一的爱好。师父点点头,说,你有这份心就好,要永远记着二胡是你的手艺是你的命。
他开始带着我去串大街走小巷地卖艺,赚的钱还是不太够吃,但精神上确实是富足的。那段日子,我经常回忆起舞台,尤其是拜师礼后的惊鸿一曲。每一次开弓,我都会把自己想象成那晚的师父,用最好的琴将最好的乐声献给知音人。
虽然自拜师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把二胡,但它就像一座灯塔矗立在我的心中,指引着我不断前行。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慢慢地小剧场里又聚起了人气,师父和我回到了日思夜想的舞台。
而现在我精神的灯塔——那把从老祖传下的二胡即将再一次现世。循着师父的谕示,我在衣柜的深处找到了它,依旧藏在那个黑色琴盒里。我轻手轻脚地,请它到堂屋里晒晒月亮。今夜月色很美,像洗练干净的白色绸缎,拂过二胡,依稀能听到泠泠弦上音。它看起来是那么年轻,红木漆闪耀着温润的光泽,琴弦泛着银色,一如二十五年前。我低头看,高大的黑影与我对视。目光深沉而凝重,仿佛是在地面上撕裂的虫洞,近百年光阴如山崩海啸,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将我湮没。但我知道,它是我的影子,是我赖以存活的根基,是我奏响二胡时生生不息的力量源泉,是这门技艺亘古长青的传承与信仰。
待到徒弟的拜师仪式结束后,我领着他,和师父一起再次去到当年的剧场。弦歌声起,墙上又出现一个二胡的影子,台下又立起一座不灭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