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摇滚乐声急促地撞击着夜空,斑斓闪烁的灯光在混沌中跳跃伸展。
灯光聚集的地方,一双赤焰似的靴子雨点般疾速舞动。一个颀长的影子在眩目的白瓷地面上摇曳生资,近乎模糊。
那是莎的红靴。那是莎。
狂欢的人群黑压压一片,光就挤在他们的影子中间。他们唱着、跳着、笑着,每个人脸上都荡着一种朦胧不清的笑意。而莎,穿着那双舞得近似于燃烧的赤焰的红靴,则常常是他们中间最显眼、最恣肆、最欢乐的那一个。
莎自己也这样觉得。她身心沉醉,她热情如火。
只是,当偶然间,她不小心瞥见自己颀长的影子时,才会心头陡然一皱。幸好,马上又舒展开,又是身心沉醉,又是热情如火。
也终究有曲终人散的那一刻。莎总喜欢留到最后,眉眼弯弯地,笑着送走每一个人,送走除她以外的最后一个人。这时,她便看到欢乐过后的一片狼藉,便感受繁华尽头的孤独浪潮。脸上还残留着固定住的笑容。她回头再深深回望一眼,而后踏上回家的路。
小镇毕竟也不大,街道也就没几条,用不着多少路灯,就把黑夜涂上一层薄薄的颜料。她并没醉,却故意摇摇晃晃地走着,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也摇摇晃晃,时短时长,暗自发笑。路边突然窜出的问话,一下把她吓怔住了。
“莎!就知道你在最后,等你来着。”
“哦,有事?”是阿诺啊。她们一同在镇上的报社做记者。小镇虽小,但奇异的事也不少,好在人们都已经习惯了,所以报社也不大,上上下下五个人,记者就她们两个。
“刚听那个兼职卖眼睛的老门房说,最近有个特好玩的事可以去打探呢!我特意等你的呀,行的话咱们明天就去呗!”
“卖眼睛……啊,你是说那个用花影给别人染瞳色的老头?”
“啊啊……是是,喝多了呢。他说,北边森林里捣鼓时间洞的少年,最近居然搞出点名堂来!”
“好事啊。不过,也不稀奇吧?”
“听我说完嘛,结果他居然一不小心把妹妹送走了!找不回来啦!怎么样,这条新闻,嘿,还不错吧?”
“什么?这……太糟糕了!这时候……这时候怎么能去采访他!这时候他一定正忙着研究,把他妹妹找回来吧?更重要的是,他现在肯定伤心透了、自责透了,去刺激他,怎么行呢?”
“喂,本来最近有意思的事就不多,再这样饭碗估计都要端不住了,你怎么回事儿啊,那么多话!”
“不行!这就是不能!没得商量!你别想!”
“哼!什么人……”阿诺一转身踉踉跄跄大步走开了,留莎一个人还怔怔地站在路上。
心中的无名烦躁压抑着她的脚步。她沉沉喘着气,看到她的影子正等着她,才慢慢迈开步伐。
“我还真是……挫败啊,这样个性强,这样坚持原则,究竟为了什么?
“看这黑夜都快要把我吞没,有光也无济于事。人群中是那么风光啊,可从来没有人能进入我内心开放的禁地。
“我问的灵魂深处的问题,从没有人回答;我想说的灵魂深处的话,从没有人听。
“幸好还有你,有你陪我,有你听。”
她云雀般轻盈的声音在光与夜中轻轻飘散,她对着影子粲然一笑。不同于热闹中惹人爱的永远不变的笑,这笑才是真实的,是心的笑。但跟来的,却有冰冷的泪。
她回到她精致舒适的公寓,门铃里的小人轻声向她问好。她慢吞吞地、机械地洗澡、洗衣、洗漱,而后挪到桌前,打开电脑,想写下昨天采访的关于鹿角魔药的故事。她很喜欢养鹿做药的那个女子,对这个故事她本充满激情。
却无论如何,也无从开始。
泪水抢占了她的桌面,迅疾得让她一时失措。朦胧中她看到影子坐在地上,又把头靠到邻近的床上,好似要安慰她,又好似在嘲讽。
她才意识到她一直恨她的影子。影子无时无刻不跟在她前后左右,提醒她只有人前的风光,她坚持自我而受到的攻击,最关键的,她只能与自己的影子交心。她恨,但她摆脱不了。于是她更加地恨,恨到深入骨髓而不自知。
时间,在她身边冰冻得凝固了,但泪水还悄然地汇聚、凝结、下坠。
突然,窗子被叩响了,一只黑色的鸟穿过玻璃,在莎的泪滩上站定。
“亲爱的,你卖影子吗?”
“什么?”她不害怕,只是惊诧。
“远方的住在光里的人托我来问你,你卖影子吗?他喜欢用影子来装饰他的屋子。”
“卖……掉影子?”
她在那一刹那,澎湃了一瞬。随即她犹豫着。她恨影子,她刚意识到她恨极了她的影子。可是,她毕竟只有影子恒久的陪伴。
“我……能得到什么?”
“你不能得到什么,却可以抹去你不想要的。亲爱的,你卖影子吗?”
黑鸟磁一样的声音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绪:我不想要我现在这副怀疑而矛盾的样子,我不想要影子无时无刻的提醒,我不想要……影子。
“我卖。”
她原以为会有一群影子围过来带走他们的同伴,原以为是一阵黑暗。但不是,很强很强的光刺痛了她的眼,亮得发白、亮得模糊……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她前后左右四下寻找着。
影子没了。
影子没了!
她迸发出一串又一串笑声,并在这恣意的笑声中安然地睡去。
第二天,她一醒来便挂着一副笑容,像灿烂的植物园里的花。她高高兴兴地走进办公室,招呼了阿诺,用一整天分类那些过期的材料,然后把它们整齐地扔掉。她真觉得忙碌而有干劲。夜匆匆赶到,她踢踏着红靴赶去与大家一同嬉闹。在光下没了影子的她,显得更加轻灵而热烈,人们惊叹于她没有了影子,不过更惊叹于她的更加热烈欢乐的身姿。没有了影子的遮挡,那双红靴向四面八方投射着火光。临走时,她拉住一群人,热热闹闹叫着笑着回了屋,哼着小调儿,收拾屋子,再倒在床上。
她奇怪她昨夜怎能那般无端悲伤与纠结,简直矫情。那鸟说得真没错,她卖掉了影子,因此没了那些恼人的心绪,丢掉了那些她不想要的。正因此,她得到了快乐呀,什么灵魂不灵魂的,什么内心不内心的,什么笑与泪啊,都是无谓的才对吧。
又是一个丢掉影子与烦恼的新鲜的早晨,她高高兴兴地来到办公室。阿诺问她,小心翼翼地:
“去采访那个少年吗?不然,这故事又不新鲜了呀。”
“去呀!为什么错过?多精彩的故事!”
两人大笑着讨论着那少年该是什么样的,乘最快的溪流赶到北边的森林。那少年满面愁容,两手热汗,不停摆弄着他的器材。
“您好!我们是镇上的记者,想采访一下您。您有时间吧?”阿诺开了口。
“祝贺您时间洞研制初获成功!可否向我们描述一下当天的情形?尤其是,您的妹妹如何惨遭不幸?我们深表同情……”莎紧随其后。
那少年推开二人,愈发沉重。莎却不依不侥,她想,我又热情又对工作负责,怎可遇难则退?她挤在少年那堆器材中间,面带职业微笑,大声发问直至得到少年含糊而狂躁的答语,才满意地感谢少年并回程。
那一夜,自是心情极好。
下一天,她得意地看着报上的头条——《惊!少年如何用研究成果送走妹妹?揭秘时间洞的故事》,咂着露水制作的奶酪。下班后起身回家时,她发现光竟穿透了她的肌肤。她似乎半透明了,模糊了自己与世界的边界。
“这样也挺好。蛮好看的嘛!”她与身边的阿诺相视一笑。
她回家更衣,将赴夜晚众人的盛会。她匆匆拎起那双红靴,里面却有一张写着白字的黑色纸条。
“这是莎的影子给莎的留言。”
她的影子?从前她与影子说话,影子从未回答,现在被卖掉了,反而有话说了?她轻蔑地一笑。
“光照出你的三个维度,而我是你在第四个维度——心灵维度上的延伸。
“我走了,你也走了。
“而孤独感是我们永生的宿命。
“即使你暂且逃过了,你也因此变得不再像你了。
“没有孤独感的人生是空虚而残缺的。
“你要我回来吗?”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流泪,好像脑子里有一道光闪过去了。可是,下一秒,她又不屑而戏谑地笑着。
“要影子回来做什么?哼。”
那张纸条被随意地扔在了地面上。随即,化为乌有。好似影子从未说过一句话那样。
那双红靴,骄傲而快乐地踢踏着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