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一盏接着一盏,传递着我的影子。在这氤氲的秦淮边啊,我在梦见金色的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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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太阳照耀着金色的沙漠,那个被遮阳帽压得更矮了的男孩——我也说不清男孩是我还是他了,他谈及宁夏时也讶异于之前素不相识的我们竟几乎在同一个夏日踏上同一片沙坡头——刚刚从颠簸的小巴车上疲惫地蹦下,万里无云的碧空上好像有三个太阳在发光,我的爷爷在我脑袋的上空悠悠地讲述这西域千年来的历史,他的奶奶正叨叨这古老而瑰丽的神话与灵迹。男孩微拧着眉毛,在耀眼的白光,涌动的热浪,游离的言语之中终是睁大了眼,世界却只是大人们的腰带,背包边的水壶,无尽的沙和在其中点缀的石——那石确是光滑而斑斓的,我曾拾过不少,装在一个矿泉水瓶里,灌上水,梦一般的,可惜梦还是没过安检——当然,还有无数千姿百态的影子,像我一样蹲下来挖石头的,像他那样“原地转圈直到头晕”的,戳着登山杖攀上沙坡的,从坡上踉跄冲下来的,舒开双臂照像的,形状再怪一点大概就是骆驼了。影子们在金色的背景下热烈,恣意地舞动着,时而伸展交织在一处,时而又绽开成独独的一朵朵,像小学时学校午间播放的沙画,像车尔尼曲谱上跳着小步舞的音符,像一切对于一个男孩来说变幻美丽而神秘未知的存在。如果他记得也没错,我俩——也许是处于跨越了时间的默契——受一股小男孩才有的超越顽皮的野性与意气,忽的向沙坡上冲去。刚刚矮小的世界迅速崩塌,影子与沙子糊做一气,炙热的风和着骆驼,黄沙与胡琴的气味,席卷了周遭的一切,身后老人急切的叮嘱落潮一般褪去,颠簸踉跄之中,我看见一个个前人的脚印极快而慢慢地被沙们再次湮没,我看见镜框里那一片沙在微微抖动的视界中愈来愈亮,愈来愈灿烂,我似乎可以看见我身后的那个风一般的影子。忽然,嗅到了天空的那一丝清澈,我顿下脚步,抬起脸,望过去,我的影子赫然投在了脚下绵延的沙坡上。在这里,男孩有些许不知所措,他望向地平线,又望向沙漠,望向刚刚的那些历史,传说,努力地有所感悟,但终是迷惘了,便望向自己的影子,影子也正望着他。他的影子那时是那么的混沌,矮小,男孩很快对他失去了兴趣,而是将那片平和而热烈的金色之上的千百只影子尽数网罗在那双好奇的明眸中,且仍天真地对他们终将无可挽回地在记忆洋流中被冲散的宿命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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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嘿,还有,”他忽的像鱼一样从靠着墙的姿态中挺起身子,嘴角慢慢挂起一抹掺着尴尬,欣喜,这时还有一丝丝真经意味的笑——这家伙——不自主地扬起嘴角,我抱起肩等候着奇异的故事,世界从中学西侧的三楼楼道回到那个金色的正午,回到那个男孩忽然看见自己影子的沙坡上,他在烈日的光芒下勉力睁大双眼,在纯真而好奇而急切的流盼中,浮出了一个美丽的形象,男孩费了只有在体检测视力时才祭出的眼力,在势不可挡的光线将视界完全虚化,无可奈何的酸痛彻底击溃他脆弱的眼球前,胜利地聚焦了那个形象,那个穿着帆布鞋,披着透白防晒衣,齐肩短发上带着大大遮阳帽的形象,它却忽得背过了身去,只有那道纤细的影子好似还在礼貌而好奇地打量着男孩,对他矜持地微笑。多年之后,那个男孩正在中学昏暗的楼道和他的密友悠悠地叙说着,对那个他一直念念的他所见过最美丽的形象,男孩却自始至终完全不能对她的面庞,亦或是身姿做出任何形容,任何描述,任凭他几年来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他人无法体会,也无从体会。就好像那并不是任何一种形式的美,只是美本身而已。那唯一的一瞥,还没来得及在脑海中留下意识的映照,便被接踵而至的急切,愤懑与羞愧扰乱,随即被时间悄悄地抹去了,就像脚印被流沙悄悄地湮没,只留下一道美若天仙,意味深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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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我老是提这些,都过去了”他自嘲地干笑几声,低头交替着跺脚,搓着手。这时,几个女生背着书包稀稀拉拉地从楼上窜下来,稀稀拉拉地笑着,又稀稀拉拉地朝下一层窜下去,投来几道无意的好奇的目光。他斜睨着她们,绷起下巴,露出两排牙齿,显出嫌恶却礼貌的神气,拽拽我,我于是跟着他的影子,离开了那个昏暗而回荡着喧嚣的世界,很快,我们便双手叉腰,倜傥地站在无人的露台上了,这里建着一座小小的亭子和一方小小的池塘,抬起头,可以看见人来人往的校门口,脉脉的护城河,高耸的电视塔和渺远的古城墙。
此刻,正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夕阳余晖在大地上给每个人拉出一个个长长的身影。飞鸟界定着天空,云霞璀璨,叆叇中开出一朵朵时间的玫瑰。在那个讨论斯宾诺莎,弗洛伊德的亭子里,他忽的重重地低下头:
“她怎么那么可爱啊。。。。。。”今天第三次听到这句话,我仍不厌其烦地念了一遍他所指的班上那个女生的名字,好像在和他确认一样,他闭着眼狠狠地点头,便看向别处,开始他那吟游诗人般地自述。我静静地看着墨绿色的池水和水中那个墨绿色的我——的影子,准确说——看似平和地感受这那个大家眼中内向而孤僻的理科生真实的深沉与热烈,却无法抑制语言每一次通过复杂的神经网络最终在意识中显现意义时的强烈的共振。在我们的眼里,我是正常人,他是怪人;在大家的眼里,形影不离地我俩都是无可救药的怪人。而我,在与他越走越进的过程中,却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不同,也越来越对让自己显得正常的努力感到鄙夷,但始终不愿放弃这种尝试。突然,他按住我的肩,严肃而无奈地断言:“听着,我有时真的觉得,真的,我是一个坏人,我的人性是邪恶的,我以后对这个社会肯定是有害的,我或许真的不应该出生。”我怵得怔住了,随即觉出这其中的荒谬与可笑来,随即又觉出这其中的真切与可悲,忽然觉得这把我从先前痛苦的矛盾中暂时解脱出来了,忽然又感到这之中一股更强大的力再次将我镶嵌入了更暗淡的桎梏之中。无力地凝视着池中的倒影,我听见他开始悉数控诉自己的罪恶,他无法克制的嫉妒,无力抑制的欲望,无可逆转的偏见,轻蔑的自大,盲目的偏激。。。。。。他说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情感,只是严肃而理性地审讯着自己。“我问你,我该怎么办啊。。。。。。”我觉得自己自然有责任给他以正常的建议,就像一个正常的朋友那样,我确也努力尝试着这么做,我应该说“先平静下来仔细想想”“这很正常”“一步步改变”“多和家人沟通”等等,就好像这是一方告解亭,迷茫的信徒在向神父叙述罪过,乞求神的原谅。但当那个神父强忍住颤抖的手摸向自己胸前的十字架时,却触碰到了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那个瞬间,我觉得自己与他一样坏,甚至还要罪加一等,因为我使出浑身解数才压抑住心底狂放的恶魔,却还要因此而披上神圣的道袍,去宽恕他这般十恶不赦但毫无保留的“罪人”。我想起了那些一笑了之,宽宏大量,其实也是怒火攻心,咬牙切齿;想起了那些“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托词,其实也是无法自拔却畏首畏尾;想起了那些悠然淡泊,云淡风轻,其实也是撕心裂肺,绞心断肠。他就好像是我的那个见不得光的影子,不,我才是影子,拼尽全力做到与大好人的标准完全吻合,一般模样,将自己压扁,涂上一层灰暗,循规蹈矩,墨守成规。我仍凝视着,审视着自己的倒影,那些是我的影子,那应不是我,不过我就是我吗?还是我的影子和我才是我?。。。。。。天空和池水一并,逐渐暗淡,深沉下去,月却已是极清亮了,盈盈的白光轻轻地注入微微浮动着的,清浅而深邃的池中,渐渐地漫溢了出来,涤荡,充盈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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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色的海,苏醒前的天,尚未褪去的,灰蒙的,幽幽的月,凄冷的,孤寂的海风,两年前的,独自坐在沙滩上的我。南京两千六百公里之外,越南岘港,昨天我还在和家人在沙滩上打着蹩脚的排球,在街角说法语的小店里惊异于当地冰咖啡的可口,朝喧闹的赌场投去好奇而谨慎的目光,在房间里计划明天的行程,偷偷定好一个闹钟,约定一个属于自己的清晨。今早,闹钟关闭之后便是各种来源的新闻:江苏终还是有了确诊,疫情已然全面爆发。恐惧,焦虑,悲观如同潮水灌进沙洞一般涌入,他们现在怎么样?我们该怎么办?待不待得下去?回不回得去?回去之后怎样?我挣扎地要起身,奔回酒店,叫醒所有人,做些什么,却转而意识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我有行动的欲望,但不久又陷入到沉睡之中”,我忘却了自己凌晨四点朝着大海坐着的缘由与意义,我不停地左右顾盼着,渴望一个说或中文或法语或越南语或其他任何语言的人走到或者走过我身边,说出一个有含义的词语,让我死死地攥住它,就像让溺水的人死死地抓紧绳索一般,挣脱哪怕一点点悲观的支配,偌大的海滩上,我却连自己的影子都找不到了,只有三只极小,颜色极淡的小螃蟹,悻悻地绕过椰树,消失不见了。我究竟来这里做甚么的?调整呼吸,集中精神,细细回想。。。。。。
我想到了沙漠,想到了他,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他和她们,我想到了人类,我想到了病毒。它们甚至比我们人类还要悠久和古老,早在世界伊始之时,它们便仅凭一些蛋白质和遗传物质侵入细菌,繁殖自己,找到了生存之道。之后,细胞出现了,它们不为所动,藻类出现了,它们不为所动。鱼儿们爬上了岸,植物们越长越高,第一只鸟儿飞上天空,最后一只恐龙轰然倒下,各式各样的生灵开始了他们自己独一无二的进化史诗。第四纪是我们的时代,我们的文字,语言,政治,科学,艺术,哲学,我们短暂而漫漫的几千年的文明,我们对自己的影子的不断审视,对万物影子的不懈探索,对历史的影子的不息追寻。病毒呢?亿万年如一日地专注于如何更好地侵入细菌,繁殖自己,永不停息。人类和病毒,好像是最高级与最低级的代表,但辉煌璀璨的人类文明却始终没能彻底战胜,消灭不断侵袭他们,夺去亿万生命的病毒。病毒似乎在这场跨越千年,旷日持久的命运之战中略胜一筹,其简易而独特,微小而庞大的生存思路使得人类可能永远无法将它们赶出这个星球,而它们却可以随意夺走我们的自由,生活,甚至生命。但是,它们就赢了吗?它们能感受到影子的存在吗?
或者应该说,它们能感受到光吗?
它能在童年时从沙漠上千姿百态的影子模糊却真切地感受世界的美吗?它能从影子中理解记忆的脆弱,过去的缥缈并为之扼腕叹息吗?它能理解不同于人与影的若即若离,心心相印的情谊吗?它能像一个迷惘的少年,通过池水中的影子,认真地审视,批判自己的存在与意义吗?我记起来了,一切都记起来了,我本是来看日出的!我是来看火一般的太阳挣脱暗淡的地平线,将每个人的影子赶到他们身后,并引导他们向着光英雄般地进发!每当我们像他投来目光,影子,都会用最暗淡,最平乏,最卑微的姿态,向我们指明光的方向,用最深邃的缄默,催促我们去追寻,追寻那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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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灯,一盏接着一盏,传递着我的影子。在这氤氲的秦淮边啊。。。。。。
我追寻着那一束光。
和影子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