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只有短暂的一生,我们人类依旧在生生不息的追寻着什么,穷极一生而不停歇。或许这个“什么”是对我们具有特独特意义的物质,亦或它牵动着精神。而纵观整个人类的精神生命史,我们都自知或不自知的追寻着由地域和时间衍生出的许多联系,籍此留住生命熔熔的地平线。
中国的文化史发展有多长,中国的思乡情脉就延续了多长,思乡情作为一种不知源头的情感,被注入了远乡游子的体内,让他们殷切的由此地思念彼地,为之动情和落泪。欧阳修说他“买花载酒长安市,又怎似家乡见桃李”,在人声鼎沸的长安街头,纵然买花装饰,做着最风流高雅的事,依旧想到的是家乡和家乡的桃李。为什么繁华留不住他的心?为什么家乡最朴素的桃李却让他思慕不已?我猜他想到桃李时故乡的风物亦在他脑中纷至沓来。故乡是童年和青年的地域载体,故乡的一草一木,皆打上了历历在目的生命烙印,都是他内在的精神原色,而当文明隔离了精神原色 故乡就渐行渐远。遥不可及,却又如鲠在喉,不断刺破此地安然的屏障,不断撕破已经愈合的伤口,时时提醒我们不是随风舞动的旋律,而是无根散落的飘萍。再由此地到彼地的精神往返之间,我们不断重塑着对彼地的认知,不断的解构和搭建着回望的桥梁,最终一次一次地正本清源,一次次地找到我们最朴质却宏伟的本心,由此地念及彼地,不仅是渴慕形而下的回归,更是追寻形而上的精神原乡。我们一辈子都在马不停蹄的向前行走,但我们的精神却在不断的回溯和逆行,我们称之为思乡的,不过是西西弗斯式的执著。
但我们从不曾走在断桥,我们的前方有路,我们的头顶有广阔如洗的天空,我们是走在历史的玻璃栈道上,无路可退的。回路塞满了历史,历史塞满了无数的人,而他们已经做下的事,我们到底是无需重复再做的。那么便去做梦吧,我梦到了清越的鸟啼,迷蒙的花影,梦到了大雪封山的时候,我独自跋涉在苍茫一片白中定定的坐下了。忽然我又被闹铃声唤醒了,梦醒的时候,我发现我两手空空,在最冰冷机械的城市的内脏里吸取石油。原来我在此时思念彼地,在此地殷切幻想着彼时,我在急迫地捞起水中月和那梦幻泡影。那可望而不可即的,让我们不再安于犬儒主义的舒适,不再流连于既有的温床,而是让我们上路了。人不可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我们对彼地,彼时的渴慕,让我们不计后果地去追寻,不计路途地去到达,纵然蜡融翅断亦不后悔,纵然疼痛难忍亦不抱怨。因为我们看到的是月亮不是六便士,所听到的是哀乐而不是欢鸣。在我们的精神眺望远方之时,我们便自欺欺人麻痹似地认为我们会抵达。那便迂腐了吗?你问我使万载存真的徽墨沉垒了的多少磅礴的大事,我只说那是一遍又一遍,先你后他,前仆后继而不停歇地向断崖峡谷那一侧的飞跃。
粉身碎骨的时候,山那侧盈目的花瓣落了满身。
我们在碎片重叠的记忆中不断抽搐,在彼地此地彼时此刻的往返之间晕头转向,最终分辨不清什么是什么了。我们经历了无数的聚散分离,最终近于愚钝。但当普鲁斯特吃下那块蘸酒的小点心时,我们却在不经意间促使韶光重现,进而回望到那闪亮的瞬间,当我们重新捡拾一切。在此时回望彼时,这无言由地平添了一股苍凉,但我们却让那曾经的影子,在如今复现,找到了那让人感动的旧时记忆。我们不仅做着回顾集体生命史的活计,也极力地去保留和铭记个人的生命之中那不应该被遗忘的种种,这大概是一条走向生命的路,这条路上大概充斥着无数次的呐喊和落泪。生命本已很难走,向往生命或许更为艰难,那永逝的渡头,那陈旧的月色,那花下伫立的少女……分明的地域和时间,牵引出死生的况味和质感。那死去的在这一陟遐中必将活着,它们有炽热的体温;那活着的在这一追寻中必然和那死去的共舞,诉说数不尽的风华。由此时念及彼时,让我们心无旁骛地去凝视生命,凝视那由时光附加的无限蕴藉,看光明两岸那些渐行渐远的风景。
我们在不停的追寻着,在此刻被下一刻代替之前,我们不敢慢下步伐。我们自发地受地域和时间的役使,凭空生出很多很多所谓徒劳的追寻。但那世世代代,从远古鸿蒙之初就开始了的追寻,绝不可能是徒劳。如此,我们都必须背负着那十字架,永永远远的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