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时光的想象
隋唐五代又十国,宋元明清帝王休。
———《朝代歌》
万历十五年的初雪,落在紫禁城因时光故旧而斑驳的台阶上。或许是钟声敲响的声波太强,震荡起一片雾雨般的烟尘,弥漫的尘埃里,时光的琴弦似乎在此刻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就在这个落雪的时分,就在万历皇帝从他的寝宫走向太极殿的路上。
年轻的皇帝正在为早朝即将面临的政事而感到轻微的焦灼。这是他登基的第十五年,许多事情似乎已经尘埃落定,但是他时刻有种强烈的感觉,他感觉到自己从来都不是这个国家的主宰,尽管他贵为九五之尊,受万人敬仰,山呼海啸的跪拜时刻都向他涌来,但是他依然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远超于他本人的意志之上,在控制着他的身体,来为这个貌似强大的帝国掌舵。
这股力量来自他最骄傲的臣子,他最尊敬的老师,甚至是他亲爱的家人。
皇帝的感觉是正确的。此时他还算是个年富力强的青年人,他拥有太多时光,但是又好像,历史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然而在此刻,他却对早朝这件每日躬亲的事情感到了些许的厌烦,他永远不是命令的决策者,他只是一个命令的传话筒,因为所有的决议已经由他的臣子在兢兢业业的讨论中给他拟定好,他的任务只是将这些内容广播给在场的其他人,就像一个无用且必要的仪式。
皇帝不喜欢这样,他不喜欢别人替他做决定。但是治理国家,他一个人的才能是远远不够的,他还是要仰仗这些熟练的官僚,可是这些官僚并不真正想取得国家的富强,他们只是在追去一种道德观念上的超然和优越。就像那位著名的铁骨铮铮的谏官,以近乎苦行的方式践行着典籍里的理念,而他却从这些日复一日的道德苦修里感到深深的疲惫。
皇帝从这样的趋势里感觉到一些危机,他已经预感到前方的祸患即将酿成,就像这场可能会越下越大的雪。
雪依旧在下,方才被震荡而起的浮灰已经尘埃落定,时光的密线往往在这些常人无法注意的角落,编织成令人无所遁形的网格。
皇帝没有乘坐御辇,他选择用脚步丈量这一条他每日都会穿行的道路。紫禁城大殿前方广场辽阔,他突然想到昨天与臣子闲谈时聊到的全国农田丈量工程,这是个浩大的工程,在前任首辅的推动下开始有了正常运转的痕迹,可是事与愿违,在没有首辅本人的亲自监督下,这项工程很快就没有了后文。至于那些官僚,他们似乎对于田间地头的事情没有兴趣,他们相信“君子远庖厨”,他们还相信“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天子此时不无自嘲地想,或许田舍郎的自在,还能胜过自己一些。
田间地头——皇帝突然想到,他拥有广博的天下,天下有广博的农田,农田里有数以亿计广博的农民,而他有多久没有听到农民的声音了?他的耳边永远环绕着高雅的典颂音乐,他的臣子们督促他做孝悌恭亲的明君,他的老师们教导他虚无缥缈的仁义礼智信,他的亲人们观察他的一言一行是否符合千年前经典上的记载,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告诉他,在这个王朝的最底层,一个农民的生活,是怎样的。
一个农民,如何春耕,如何秋收,如何娶妻生子,如何生老病死,如何应对徭役,如何面对盘剥,在荒年灾年如何活命,这些信息,他作为最高的统治者,一无所知。
在这一刻,历史所镌刻着的时光表盘,出现了轻微的颤抖。
雪停了,出人意料。
皇帝抬头看去。
初雪方霁。巍峨的宫殿在熹微的晨光里显出庄严的轮廓,日光穿云破雾,照射在太极殿顶金光灿灿的琉璃瓦上,而后又奇迹般地落在了皇帝的脚边,皇帝往前迈一步,那束光便往前进一格,似乎皇帝的脚步,在追寻着那道光芒。
时也,光也。奇也,叹也。
皇帝已经来到大殿脚下,此时阳光普照,昭示着一个晴朗的天气。太极殿内群臣肃立,鸦雀无声。
年轻的皇帝正冠振袖,走进殿内,他似乎不是一个人在前进,他预感到,有无数个来自田间地头的灵魂与声音,和他一起走向前方。
如何以一己之力对抗时代的洪流,对抗千年来约定俗成乃至于成为习惯信仰的观念?
如何去追寻这道穿云破雾、指引前路的光呢?
皇帝的心中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是他却此刻明确的知道,他的答案,应该从哪里去找。他也知道,在这条路上,他不会是一个人的。
此刻,年轻的皇帝不知道的是,在遥远的大洋彼岸,也有一群和他一样有着同样渴望冲破束缚、关怀人性的年轻人在做着一样的事。
这时,东西方历史表盘上的时光刻度,同时迈入了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