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阿嬷!我的鞋……又叫爱莲拿去了!”门半开,一只脚仓皇地踏在另一只玫瑰红平绣花鞋面上,白腻腻的脚蜷着,像条仓皇的白肚皮鱼,站不稳而小跳几下,水绿的旗袍角拂在膝盖下面,嗦嗦啰啰的,倒像是鱼影。“哎……我说,阿嬷!听不见莫!”
“听见了!听见了!”老妈子气哄哄的答应着,三两步跑过去把乱窜的爱莲捉住,按着她的肩膀:“死球的鞋呢?你又藏到哪?”老妈子是多少年前从内地到香港的,方言味浓的冲鼻,把穗秋的名字叫成“死球”。穗秋在楼上听“死囚”“死囚”已有个把月,这回还是忍不住笑,末了反而觉着有点不吉,撮撮嘴把笑收去了,绵软的嗓音拖长了又喊:“快点,阿嬷——”,带着撒娇请求的意味了。
好不容易踏进鞋里,穗秋再放轻步子,楼梯还是被踩得东东响。旗袍开的太大,知道这个时间楼下的男人仍在睡觉绝不会出现的,也就不避嫌,白腻的腿在水绿的影子后一闪一闪的左右掠去,绿影影的绸面上缀着一咕嘟一咕嘟的淡巴菰花。穗秋带着一团淡巴菰的香气绕到厨房,“阿嬷给我煎一片土司,塌点花生酱,不要塌太多!”
老妈子眉毛拧高到天灵盖上,“你是只交了租金的,除非另外付给我钱,哪门子成天家地使唤我!”气究竟只是呕在肚子里没说,嫌太太正坐在客室里奶孩子,怕被听去还以为自己怕累不经使。
爱莲马上就蹦着来了,探雁的脖子伸长看穗秋翻桌子上摞的报和信件,穗秋低下头问爱莲:“嗳,今天还是没有给我的信罢?”问句问出来语气倒是肯定的,神情也是早明白不会有自己信件的样子,平着扫进鬓里的毛毛的眉托不住怅然的神色,向下弯了,杏仁眼悻悻地半阖,眼波柔柔倒像是泪。
爱莲扒着桌又看穗秋吃土司,她喜欢穗秋,尤其喜欢穗秋的美,于是穗秋的一切都值得欣赏。黑刷刷的发帘垂到了一侧,在一旁看穗秋像看一个茫茫的黑影。慢条斯理,小葱一样的指头先细细的撕掉棕色的土司边吃。“吓!怎么先吃土司边?”有一回楼下的男人看见了问,那意思是说土司边没有土司心好吃。穗秋发愣,努着嘴思考了一会儿说:“麦糠么,富有营养!”脸上的笑浮着,渐渐的发硬,有点困窘的神色。就连爱莲也不吃土司边,叫阿嬷切掉。“浪费!”阿嬷小声骂爱莲,然而每次还是帮爱莲切掉它。没有人知道穗秋是吃习惯了,在以前她是只配吃土司边的。
“爱莲,你过来,不要搅人。”女人唤了一声,穗秋侧过头对爱莲笑笑,小浅酒窝浮在笑面上。“听妈姆的话?过去哈!乖诶!”穗秋对爱莲哄着,脸上依旧悻悻的,随声附和的神色。
老妈子要去赶早市,拎着布袋就出来了。“太太,最近菜价紧,用的钱就多了。”语气惶惶的,满脸是诚恳的样子。“听他们说……打仗了,菜就紧俏。”女人掀起耷拉的眼皮应着:“奥,你去罢。虾虽贵了,还是要买活的。”怕老妈子克扣钱故意买死虾糊弄,省私钱来用。老妈没吭声,临走前狠狠瞪了穗秋一眼,以为是她告状,因为只有穗秋对老妈子抱怨过虾不新鲜,要把水绿旗袍上的小白咕嘟花瞪得败谢了。
“打过来了?真不真啊?”女人腾出抱孩子的一只手,翻了翻早上的报纸,也是装个样子,究竟是不识字。穗秋看见报纸上登英国人已经对浅水湾轰炸了的消息也只当看不见,斩截的语气说:“应生他——还没有邮船票过来,要是打过来了,应生会接我走的。想必是离打到这里还有段距离。”女人抖着腿尖着嘴“嘘嘘嘬嘬”地低下头哄婴孩,也没听见。穗秋这番话就像是给自己说的了,替自己的应生解释为什么几个月了还没来信。语气是斩钉截铁的,眼睛虚虚地却像是说了谎。
窗外的天给太阳晒的太白了,蓝的颜色仿佛褪到了海上,海的颜色就格外深像一只凝固的蓝眼珠子,怨怨的,泊着的大白渡船就是挂着的一滴泪。穗秋的手绞来绞去烫鬈了的发,心里只是惶惶然,在楼上往下看街景一片蒙蒙的白影,看不清。她想起来陈应生在码头上郑重的脸,“家里有事,我就先回去,要是打仗到香港了,我立马叫船来接你,好唻?”哄孩子一样的口气,却是不容商量,陈应生为自己的深情湿了眼,反而忘了穗秋接下来无援的处境才更值得洒几滴泪。船开了,浪息了,留下穗秋站在码头上的阴翳里,为着是避一避那天晒穿人眼的大太阳,目送船后洋洋翻起的波浪。曲折的腰身和哀哀的脸,一整个人渗进那片阴翳里,像一只人走后留着的,迟缓的,压扁的影子。
——或许她不该怪应生消息不灵通罢?当初毕竟是他赎她出来,吃好喝好,穿的衣服比她这个人还贵。灰普普的脸养的鼓鼓的像小粉扑子,温驯的神色褪去了,整个人欢脱活泼起来,带点漂亮少女都有的娇纵,但是仍旧是处处都小心翼翼的。他是有钱的,老鸨看他浆硬的笔挺的外装,鹰一样深深的眼和栓住鹰的金丝眼镜,格外多要了钱,狠狠敲了他一大笔,大家都觉得太贵而不值当,他还是觉得梅穗秋太贱了些,价格十分的便宜。“你的美是无价的。”他常常这么说,每每想到这句话,穗秋不自觉地嘴角带点弧度,酒窝浮起来,连带着记起他山峦一样起伏的面部线条,他趴在她胸口她看见的波澜壮阔的脊背,她像只船,没有锚,而他是没岸的海,穗秋四顾心里茫茫的望不到边。
他用大把的钱拂去了她生命里的泥灰,底下的漂亮就显露出来。香港向来时兴女人深深沤进脸的眼和高高耸起来山峦的鼻,整个人要像雕刻,线条硬朗流畅的不容置疑。梅穗秋偏偏是小凸子脸,淡淡的眉,一霎一霎的眼看起来怔怔地,像一眨眼那两框子泪就会倒个满脸,好使穗秋为自己凄惨的前半生哭一场。不发达的乳小鸟似的,在衣料下啄起来,平添一点有致的曲线。
十六岁的年纪就因为漂亮出了名,仿佛一株花早熟了,注定是要提前凋去的,所以美丽的时期应当是特别地短,特别地值得怜爱。陈应生买来她就先教她六十岁妇人才懂得的技巧——在床上。腿要高跷在肩上,手要反剪在背后,怕羞是万万不得的——总之是特别珍惜花期的欢愉呵!
本来是买来做小,穗秋等了一年多,终究还是没有办,于是就逐渐觉察出内地大太太不愿意的样子。三五个月闹一闹,应生就回家一趟,一走几个月,回来带点阴郁的脸色,不久又放浪起来。穗秋知道她有挽留他的权力和办法,像大太太一样地闹,四脚乱蹬孩子似的尖着嗓子哭嚎,或者给他使脸色,叫他坐一阵子冷板凳,好让他知道她也会发怒会难过,不是个没有五官和感情的死人!可她终归是不大敢,像无论妃子再得宠也没勇气向皇帝撒泼一样,只是每天笑脸盈盈地像一只没脸的影子。就连在床上被弄疼了她也汪着泪不出声,仿佛忍着是因为觉得自己泪眼朦胧时格外迷人。
陈应生喜欢穗秋那点丫鬟气——寄人篱下看别人脸色惯了,娇纵底下本质是格外地顺服,养着留着像只影子,再赌气也只能跟在身后,淡淡的愁的脸上没有五官。穗秋自己明白呵!她一整个人就是为他而活的,像是女娲捏出来她后觉得这作品十分美丽而不群,于是把她独自地流放到人间,孤零零地,反倒害了她。他不要她了,她也就没有了价值,他走到哪里她都应当跟着,为的是附属品一样地活着,淡淡的,愁的影子。
——香港终究是打起来了。远远的听得见炮声,轰轰然擂在人心上,警报声像耳鸣。老妈子在内地住了四十年没见识过,万分地惊慌,不顾自己下人的身份,成天家地问主人什么时候有船。楼下一家是有点钱的,不愁回不去,只等船开了。穗秋每天默然地跟在后面像只影子,帮忙收拾东西。小牙杯,被套,剃须刀,护照夹,怎么这么多!要是我能走,我是会高兴到什么也不带的,穗秋濛濛地想,闭口不提搬走的事情,于是那一家子也不提。都心知肚明哪怕搬走也是没有地方住的,能拖一天是一天。穗秋天天求应生的信快点到,也不知是打起仗来音讯阻隔还是怎么,迟迟没有一点动静。于是赔的笑愈发地多了,对老妈子也毕恭毕敬的,那笑像热粥放凉了结在表面的一层粥皮。一家人对穗秋的等待已近乎人道主义,看着穗秋一天天消瘦下去,黑眼圈蒙蒙的笼住眼睛,黑色的愁在眼底日日翻覆起波,一双眼睛渐渐地枯了,愁就搁浅着显现出来。
终于——老妈子告诉穗秋要开船的事。平日酸里酸气的脸此时忍不住露出一点可怜她的马脚来。从来没有过,叫她小姐,“小姐,船明天开,这房子你是不能住了,租的早到期了。”穗秋倚在门上迷蒙地看出去,爱莲在楼底下哭闹,声音太遥远像隔着一层膜,听不大清楚,一瞬间她竟觉得恍如隔世了。她要强,她不要别人可怜她,那剩的一点自尊斗争了一会儿,仍旧低下眼去,泪一样的眼波流出来,丫鬟一样的神情,巴巴地问:“不能带我一起回去,是罢?”连问句她也提前替别人否定了答案!穗秋在心里恨自己。她还没对陈应生完全丧失信心,只是实在等不及,不知什么时候能靠岸,在那片没岸的无边的海。炮轰声和鸣警报声将她早熟的外壳剥去,露出一个不过刚刚十八岁的孩童的稚嫩的肉体。
老妈子顿了顿,替别人脸红害臊似的,“啃”的一声清理嗓子,也低下头去,说:“先生说,除非你跟着他回内地做小。”
十八年里从来没有的,穗秋突然觉着自己的悲哀,怪不得这几天太太不肯见她,板着脸,青紫的留着吵过架的痕迹的脸。此刻她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对劲,白的身子为着是拿来买卖,漂亮的脸为的是包装一条贱命,而衣着如果是为了掩盖她的轻贱则更是徒劳。一双脚在老妈子灼灼的注视下不知往哪里放,玫瑰红平鞋鞋尖来回蹭着,两只绣花抖抖索索像寒风里命数将尽的玫瑰。
她恍惚中觉着自己影子的身份了,生来就是为着给别人踩在脚下追着别人跑的,就算是发怒也是连五官也不许有,少爷身后的,丫鬟一样的影子!那点自尊心火一样哄哄的烧烈了,一窜一窜灼着她的脸,使她感觉到分外的悲愤与不屈,因此也格外勇敢,连带着叛逆的神情,身上顺服了十八年的玫瑰的小刺泼辣辣地全竖起来,虽然可能一生中仅此一次,为着只是争一口平常人的,活人的,呼吸的热气——“怎么像话!不把我当人看!会有人来接我走,一家子没良心的!”像是没听见她的骂语,老妈子怜惜地看了她一眼下楼去,那眼神黏在她脸上,像别人唾到她脸上的浓痰,泪也洗刷不掉。
第二天开船前穗秋就搬了出去,果真如她所想,没带什么东西,带多了反而像有住处可去。她所拥有的仅仅是她这具美丽的无用的肉体。她不确定自己的美还能否作为资本让她苟活,至少,至少不能让相处几个月的人一辈子看不起她罢!付不起房租随随便便把自己卖给房主?大写的忠节孝义装在洗脚盆里,连带着她整个人一起泼出来。小凸脸,粉尖鼻,嘟着的悲哀的嘴唇。她没五官一样,五官和心思都流浪着。两只脚啪嗒啪嗒打在晒了白炸毁了的路上,听起来好像在打她耳光。她想着找个旅馆凑合一下,可是不知道连开旅馆的也都乘着船跑了,偏偏她逃不了,只因为她是女人,她谁也靠不住。
码头上开了船,呜呜的汽笛声迸溅出来,随着船后的浪,汤汤地流进未来的年岁里。在船上的都是有未来的人,看得见光的。
——一个炮弹“吱扭嗯嗯唔唔……”地轰炸在了城内。火光蒸腾着把天映红了,凄凄地像黄昏时的火烧云,落日的挽歌。
“那是家里的方向罢?”男人手里牵着爱莲在开了不久的船的甲板上眺望,心里揣摩着。身边女人挽着衣角奶孩子奶个没完,都庆幸走的早,一家人的命悬在船票上。果真这动荡的年头有点钱也不中用呵!贪恋了几个月穗秋的白的稚嫩的成熟的肉体,他心里也没想着穗秋到底走没走,只是带点房子可能被炸毁了的遗憾。
到底也没人能想起来穗秋。
爱莲听见那炮声觉着格外震耳欲聋,愣了一下便嚎啕起来,小眼睛小鼻子皱着。太阳依旧是晒得人心里发慌,太阳光和炮火光在破碎的玻璃窗上来回反照,燃亮了每个角落,一点黑的影子也没有,像是要把阴翳和影子驱散尽。街上有没来得及逃走的人中了弹片,趴在地上一声一声哀嚎着叫母亲,叫了很多声才断气,血汪汪地淌了很远。
——光是一定有的,影却不见得能长存。炮声响了,太阳升了,影子踌躇了一阵,不情愿地在火与光中间,一炷香似的,哀哀地消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