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
沙哑嗓音飘过夜空,黑暗中,人影一动。掠过瓦檐斗拱,影子握住剑,攀过古旧低矮的门楼。
院中,月色搅动枯叶,风声游离于秋色。影子一步一步踩过地面,望见窗纸残破间,孤烛摇曳。
就是这里。他握紧剑柄。
他是影子。徙转江湖九载,手中剑饮过恶人血,映过富人眼,挑过官人权。今夜执剑乘月往,只为取一人手中册。册上,笔笔官吏罪,字字白丁血。
跃上屋顶,拨开瓦片。
黯淡光亮一闪,屋中,端坐一个身形单薄之人,搦管而书,不时低咳。
影子屏息,静候两盏茶。
屋中人终于停笔,却另展一卷续看。眼见子正,影子呼出一口气,跳下屋顶,从破旧窗口一跃而入。
手中剑光微寒,屋中那人抬头看去,沉默良久:“阁下可是京中而来?”
影子不语,上前两步。
“所求之物,恕不能予。”那人个面色苍白的男人,语调低沉。
影子冷冷道:“恐不由君。”言罢,提剑刺去。男人一个侧身让过去,剑身寒光一闪,映为眼底暗霜。
随着动作,男人衣襟间露出一角书页,影子一把拽出名册,还未及细看,男人掌风凌厉破空而来,影子立刻下腰避过。
两人缠斗难解,终是影子略胜一筹,他跃上房梁,借着光影闪烁翻开名册,里间赫然数只笔画稚拙的王八!
影子跳下房梁,隐在黑色面罩下的声音沁冷入骨:“张相公,何须这般戏耍?”
男人在烛光中淡淡一笑,峥然身影不见病弱:“李少卿,何须这般藏头裹面?”
话音方落,兵甲铿锵声如雷霆万钧,千点星火刹那点燃迷离夜色。
屋外已是天罗地网。
影子僵在原地。
男人轻拂衣袖:“李少卿,初次见面,在下苏白衣。”
苏白衣,落拓江湖载酒行,却鲜有人知,他同是大理寺寺卿之徒。
“李少卿黑衣夜行,可是为那记载朝官罪状之名册?”苏白衣问。
“明知故问。”影子声音破碎。
“拿名册所求为何?”苏白衣步步逼近,“如同九年前一般,私杀嫌疑之人,守所谓正义?”
不待影子答话,苏白衣缓声开口:“吾追寻影子此人,已至九年。九载年岁,青佛村血案那日的血腥味,我至今犹记,想必李少卿,比吾更能体会。可这些年,你手上血腥,何曾比之那日少?你手刃心中认定之罪人,何曾顾及他人罪责轻重与其中隐衷?可还记得被你暗杀的受贿官员?确有人送万金而来,却被宋大人拒之门外,悻然而归……那被灭满门的邪教,被杀者不仅教中之人,亦有无辜奴仆。
“此番张相公出镇荆州,所谓名册不过梅岭驿道开凿之图纸。今日设此一计,只为请君入瓮。李少卿,汝贵为寺官,破案追凶无数,何苦自沦为影,梭行黑暗?”
“……不,”影子终于开口,一把扯下面罩,“桩桩件件,我不悔。所谓仁德与罪恶,一念之间。受赋敛酷吏压欺之民,有苦难伸,家中幼童尚不得存活十一;高官朱门酒肉,何曾低下高傲头颅,看过路野冻死之骨?吾入大理寺十载。初入寺中,满心光明。却不料寺中官官相护,多少人终其一生难伸其志,甚而替罪受过层出不穷。世间炎凉百态,你何曾懂得……上难相诉,光明难求,哪怕黑暗中匍匐,若能匀得世间半点火种,又有何妨?故吾成影子,李少卿难办之罪人,影子做;世人苦求之正义,影子给。”他一把扔掉剑,和着烛花哔剥声溘然长啸:“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
苏白衣抿唇,有些颤抖:“你以一人之正义,换另一人之不公,又有何意义?所谓世间事,岂是清渭浊泾?那些受你正义之剑所裁无辜之人,何人又替他们伸张不公?”
“非也,”影子笑了,“有光明处,方有影。若世间万丈深渊般灰暗无光,便不再有影子存在之用。我宁做光中之影,也绝不沦于黑暗。我杀吾心中之恶,九死无悔。”
屋外火光铺天,屋中黑衣白袍,相峙临渊。
苏白衣眼光含着叹息,映出夜风凛冽:“李少卿,此间千军万马,且束手就擒。”
影子大笑,放声而歌:“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
笑意残断红尘,黑衣融冷光……白袍斑驳。
又至拂晓晨曦,万物之影逐渐无处遁形。
光影流转间,有白衣落拓似故人,踏马而歌咏叹声:“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