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亮和三便士
陈了
我年纪尚小的时候,对于未来的畅想是美好而伟大的。梦想中的自己身着宇航服,真真切切地踏在月球上------即使现在我只是穿着脏兮兮的破烂裙子,躺在田边看月亮。
乡下的夏夜炎热,汗水浸湿头发的黏腻感像一层薄油覆在脑袋上,闷得人意识昏沉,对梦想的描绘也模糊不清了。
父亲虽是农民,但是要读书的。家里没有足够的钱买书,他便去借------挤出时间走去镇上,用一张小小的借条换那些读书人不大想留的书。父亲识些字,认不得的就厚着脸皮问镇中学的学生,后来又不知道从哪弄来本有破洞和烟灰的旧字典,晚上在院里坐着,一手拿着缺角少边的旧书,一手翻着破旧字典。后来他识得的字便多了。
有天晚上我跑到院内向父亲拿字典------父亲每周日去镇上做工,攒了钱供我上学------我知道他本想买本属于自己的书。我拿了字典回屋,走到门框边时,父亲突然问我:“月亮和六便士,你选择哪个?”借着月光,我看见父亲手里的书的封皮上印着几个纯白的大字“月亮和六便士”
彼时的我尚不懂什么是便士,于是我回答:“月亮。”况且我喜欢洁净的月亮。
父亲点点头,挥手让我进屋了。
我年纪稍长时,我也进入了镇中学读书了,但父亲不会让我教他识字了------因为他识得的字比我多了。我们家也逐渐富有起来,父亲终于买了第一本书。那书是他读过的:《月亮和六便士》,这次读书时,里面的字他全认识了,而我还在苦苦思索“月亮”和“六便士”。
父亲给书做了封皮,用铅笔在牛皮纸上写下“《月亮和六便士》”,字很不美观,一笔一划却清晰明了。当这本书的牛皮纸封皮开始呈现一种灰淡的色彩时,父亲又问我:“月亮和六便士,你想要哪个?”
此时我已进城念高中,也懂得了父亲问话的含义。以前我年幼无知,渴求宏大的梦想,追求诗与远方。现在我心智近乎成熟,我忽地明白了“六便士”的重要性。所以我自以为正确的说了“六便士,那当然”。父亲依旧没说话,也没再点头。我虽不解,却没有深究,我应该花时间去抓住我的“六便士”,高中临近毕业时,我主动找到父亲,再次回答了那个问题。
“既要月亮,又要六便士。”我颇有野心地说。
父亲这次叹了气,良久开口道:“你不可能既要画有高更名作的门,又拿着别人来买门的法郎。”
我愣住了,因为我不知道高更是谁,也不明白父亲的意思。
高考结束后我上网查询了《月亮和六便士》的创作背景,看着那些文字却感到迷惘。
------月亮和六便士,究竟选哪个?
父亲送我去上大学的时候,感慨似的对我说:“兼得和不得的问题,不一定只有选择其一才能解决。”
我手中紧攥的“六便士”忽然叮叮当当了掉了些,沉重感缓解的一瞬间,似有月光照进心田。
刺眼的阳光灼伤了我的眼,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从我眼眶中滚落出来,发出晶莹的光。我转身追向父亲远去的背影,气喘吁吁地喊道:“半个月亮和三个便士!”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哽咽了,却是坚定的,“这是我的答案,最后的答案。”
父亲转过身,遥遥看着我,头顶上是璀璨的目光,对着我笑了。
大学毕业后我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工作之余会带着相机,拍摄迷朦的夜景和皎洁的明月,在我摆放着无数相片的书橱里,一本包着牛皮纸的旧书端正地立在顶层,上面的字迹歪斜,写着:《月亮与六便士》
我最终选择了“半个月亮和三个便士”,用尽全力过平凡且无悔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