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在等,等一嗓子醍醐灌顶的安康越调,等一鲁阳挥戈之人,等光再次讲述我的烟雨平生......
忘记承受了多久刀刮水浸,锥凿刃刻,总之,我的生命由缀结完成那一刻,正式拉开帷幕。
我的第一任主人——也是我的制造者,是京城里首屈一指的皮影艺人。他的声音高亢明亮,柔中带刚,一开嗓子,那唱词能蹦到几里地远,届时无论是走街串巷的小商贩,还是宝盖华车里的达官贵人,没有谁不为他驻足。这人一停下,老师傅就再不给他们离开的机会了。
“半世飘零半戎生,风打灯笼照残灯。封刃挂甲...... ”云板敲,大钯震,京胡响,唱词出。和着激昂的乐声,四四方方的纸面上,我驾马纵横南北,枪来剑往,只身抵百万兵。一曲终了,众人喝彩间,我似乎真成了他们口中的“赵子龙”。富人家扔出银锭子,老百姓就掏出几枚铜板。只要老师傅这破摊子上灯一亮,声一响,几街外都有人循声而来。每次赚得那是个盆满钵满,周围的摊贩都要眼红几分。
最辉煌的时候,老师傅被请到皇宫里一展身手,为王公贵族唱戏。他此生最大的谈资,就是那位九五之尊曾为他鼓过掌。
老师傅出生穷苦,学了这一门手艺才得以养活一家老小。他总望着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说:“这光又何止照亮了你们,我也站在这台子后头。”因着自己幼时腹常饥,衣常单的生活,他一有名气就开始收徒,收的还尽是街上流浪的孤儿。三四个、七八个,开始还好,越来越多后,温婉如师傅的妻子也不免嘀咕两句。供他们衣食住行的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尽管旁人都见他收入不菲,可一家子也只能勉强维持温饱。
这一行的操耍和演唱都是经师父心传口授的,他没什么“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观念,倒还真培养出了几个雏凤清声之辈。我也在师傅作古后,被传给了其中之一。
千百年间,辗转于一代又一代人手中,我仍肝胆常热,一手亮银枪舞得虎虎生威。但举目人间,已如鹤归华表,再无我立足之地。渐渐的,身后有光的日子越来越少,为数不多地几次登台,也只见座下观众寥寥,无敲锣打鼓之盛况,更难寻称心快意之掌声。
不知这次又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再次拂开我身上的灰尘。
又要上场了吗?我暗自期待着。
“爸爸,这个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啊?”一个小孩儿的声音响起。
“我也不知道,这是你曾爷爷留下来物件,摸起来......像是皮质的,不怎么值钱。放着吧,反正也不占地方。”
我这才想起,时光的氧化已剥夺了我的色彩,模糊了我的面容。亮银枪生锈了,无人再唤我一声“赵子龙”。
忆平生,我曾是五百三十二次赵子龙,一枪破开千年的昏王建宁黎民泪,忠良贞烈古今流,可若无光再为我亮起,我就是木箱子里一块斑驳的牛皮。
我渴望着每一束光,就如锦绣河山翘首诗人挥毫泼墨将自己永储人间。我要用此生剩下的固执等一场真正的光的奔赴,或许永远等不到,那我就将被数字化的光投射到时代的身后,成为被遗忘的影子之一,去注解那些永远沉默的文明。
或许明天,就是等待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