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执意去一趟雪山。
车还与雪山距几公里的时候,山体是泛蓝的,山尖尖沾雪,与云雾难分。现在到了山脚,直视山岩盈雪,只觉亵渎了这位神。通体白色,神圣,冒着不可侵犯的冷光。
风雪怒号,让人窒息。目光所及皆是白色。看来,是找不到了。旁边的人缓缓递给他一个藏青色的包。他缓缓接过。包有千钧重,让他支持不住,掉在雪地上“扑哧”一声。不错,他认得。背包侧翻着,上面是老伴亲手绣上的火焰,只巴掌一半大。早不如以往耀眼的火焰在雪地上熊熊燃烧,却烧得他眼睛直发烫。儿子特别喜欢这团火,盯着他妈直咧嘴,眼睛和火一样亮。
脑海中的儿子还在笑,他却要哭了。
他作为父亲,该为儿子的安全负责的,或许就不该答应他追求这一条路。可又怎能斩断儿子的热爱,让儿子“失去心的指引,失去对光的追求”。从不和他一样热烈挥舞文字的儿子,在那天却说出这样震撼他的话。
“李叔,”同行的一位稍年长的男子打断了他的回想,“我们都知道大李工作,一心让咱们土地的角角落落都给国家测量清楚。他一直吃苦肯干,每次上山都要跟着去。他是对工作最积极热情的同志……”
不错,儿子是热情满溢,多年不减。那天儿子情绪高涨地向他述说“光的指引”——去探索境内神秘的雪山,给地形图一个准确的数据。他本来有些犹豫的,这并不是一条仅用“艰难”就能概括的路。
他早就知道的。
那时的儿子满眼热切期待,如火的眼睛与他记忆中多年前的画面渐渐重叠,还是那双眼,脸却变成了他的脸。他的脸还红扑扑的,额头也没被岁月蚀刻。他弓着背,朝着头包白布站在炕边的老爹恳切地叙说。他还清楚记得自己当时的急切,一开始讲了许多道理,到后来只重复一句“爹,信我,搞文化养得活的”……爹狠狠地嘬了一口烟管,转身走了。他心里慌乱,只好扛起锄头,跟着一把庄稼好手的老爹下地干活。他挥动一下午汗水,一到家,手背在头上一揩,手再在背心上一抹,端起小板凳就坐在坝里看书了。鸡鸭都进圈了,实在要看不见了,娘也还在灶前忙活,去帮忙吧。起身,转身,见爹就站在门口望着自己。“天黑就别看了,小心眼睛,”爹侧身,又转回来,“你到外边去也是这样。收完这一茬,就赶路吧。”
他喜不自胜,端起板凳往屋里去。跑两步又折回,去捡被他匆匆丢在地上的锄头。
两天后的半夜,他准备上路了。爹给他一束干柏树皮制的火把照路。
那把火就一直伴他同行了,让他在后来的艰苦生活中坚持学习,遭受外界的语言炮弹等一切一切的磨难的时候,都觉得前路敞亮,心也敞亮。文字引的火种,爹给的火把,他到今天都坚持高举着。
——他把火把也就传给了儿子。他知道儿子会受苦。因为坚定地高举火把,手臂定会酸软,手掌定被磨破,手指定会受到火星的迸溅灼烧,因为,他也经历过。也正因为他亲历,他便更理解儿子的执著。儿子一年就回两次家,一次就短短的两三天。父子俩相对而坐,静静呷一口茶,或者下一盘没有厮杀声的棋。临走,不像老伴儿那样唠唠叨叨,他总是只拍拍儿子的肩膀。中间又这样转了多少年,然后就到了今天,他第一次来到儿子付出真心和热情的地方。
他茫然地望着雪地,不一会儿就难以忍受。他的儿子就在亮得刺眼的白雪间,找不见了。他放儿子去追光,没想到儿子就随光去了。他有责任。
爹的一辈子有那三亩良田作见证,他的大半辈子还有文字可以留纪念,一组组的数据和背包上炽烈的火焰,或许就是儿子的化身。
他想起艾青的那首诗:“美丽的火把/耀眼的火把/热情的火把/金色的火把/炽烈的火把/人们的脸在火光里/显得多么可爱/在这样的火光里/没有一个人的脸不是美丽的。”
他缓缓闭上眼。
“叔,叔,您别哭,别太激动,您老得注意自己的高血压。
大李,只是去了远方,他很快就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