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联想
				 影子的联想

雍城的冬天，寒冷是无处不在的，那些绵密湿冷的寒意会一寸寸地侵入肌肤。在这种时候，连人的情感都会不自觉变得凝滞麻木。然而此刻天气还算好，有温暖的阳光酒进病房，照在病人不怎么安稳的睡颜上。

他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影子被阳光一点点拉长，直至延伸到病人面庞，没由来地想笑一一虽然对着病重的父亲露出那样的笑容，几乎称得上大逆不道。

到医院旁的超市采购日用品时，他遇到从前的邻居。那位和蔼的老妇人只一眼就认出了他:“啊呀，是小华啊，好久不见，长这么大了，和你爸爸年轻时简直是一模一样。“她眼中流露出关切的神色，近他耳边轻声问道:“你爸爸他最近好些了吗?

他僵硬了好一会儿，オ终于挤出一个算得上和善的表情“郑婆婆好我爸他还好，这几天就要动手术了。＂老妇人看出他的不自然，像是宽慰般地拍了拍他的肩，“你和你爸啊，肯定都能平平安安的，放宽心，别怕啊

同郑婆婆告别，他走出超市，在阳光中站了很久。阳光依然灿烂，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那些蛰伏的冷意渐侵入心脏，刺得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母亲也是在这样晴朗的冬天去世的，临走前将他叫到床边，摸了摸他的头，说:“别怪你爸。“她依然是最温柔美好的样子，“你和你爸，要好好的啊。“她眼中满是不舍，眼角凝着的泪到最后也没落下去。
父亲在母亲葬礼那天匆匆赶回，参加完葬礼后又要回部队。整个过程中，父亲一滴泪没流。

他垂头看着自己的影子，乏力地闭了眼，竭力将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的情绪压下，偏偏郑婆婆那句和你爸爸年轻时简直是一模一样仿佛诅咒般不断在脑海回荡，他身子微，紧着的拳头上，道道青筋暴起。

他痛恨人们说他像父亲，痛恨一直笼罩在身上的，父亲的影子。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努力摆脱父亲留在他身上的影子:努力超越父亲的成就;努力反驳别人对他的评价努力抵抗父亲的意愿一于是他选了父亲最不看好的设计类，去到遥远的北方，竭力疏远父亲，可他与父亲那份无法磨灭的联系总会在某个时刻跳出来，似乎在提醒他这份一辈子也无法摆脱的阴影。比如现在郑婆婆那句充满善意的和你爸爸一模一样”，比如一周前，他收到的那份骨髓配型成功的通知书。
他不像父亲，他怎么会像父亲?

回到病房时，父亲已经醒来，疲惫而茫然地看着窗外的梧桐，看见他回来也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他放下东西，有些局促地坐在角落的子上这么多天过去了，他还是第一次同清醒时的父亲独处，也正是在父亲朝他点头的那一瞬间，他留意到了父亲头上的白发和眼底的暮气，心里不禁一颤。

父亲老了，风霜不知在何时侵蚀他的面容，染白他的鬓角，压弯他的脊梁，又将他锐利坚定的眼神模糊为绵长的哀伤和仿徨一一原来英雄迟暮是这样无可奈何又令人悲伤的事情。

他忍不住想起从前的父亲，还是一名海军的父亲。可那时候的父亲，有着强健的体魄和永不动摇的步伐。是旁人眼中保卫国家的英雄。即便是逢年过节也鲜少回家。只一道命令就会让他离开妻儿，坚定地弃赴远方ー一于是，母亲只好将那些生活的艰辛独自咽下，在恶劣的天气中接回孩子，费力提回沉重的米粮，应对邻里间的琐碎纠纷，在生活的重担下，拼命挤出时间工作。他看着母亲病倒，看着偌大的一个家无人支撑，怎么可能不难过?

所以他不要父亲，不要像父亲一样。成为旁人口中的英雄，到最后却连家人病重也无法陪在身侧。他要赢过父亲，要给家人更多的关怀，要成为比父亲更好的人。要让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不是父亲的影子，是截然不同的，更优秀的人。他以此为目标，努力了将近二十年。

可如今他拼尽全力想要打败的人就这么虚弱地在病床上，以肉眼无法观察的速度一点点衰败下去而他竟然是恐慌的。

父母是挡在孩子和死亡之间的一堵墙”，他已经忘记是从哪里听来的，但这话没错一一母亲去世的那天，他清晰地感觉自己心里有一个地方破碎了，而那个缺口至今都在呼呼地刮着寒风。在真正得知父亲病情的那一瞬间，恐惧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无论如何，他们是彼此最后的牵绊，那份骨血里的联系，是负累，亦是支撑

他不愿活成父亲的影子。可潜意识里，他不肯承认的，是他把父亲当成一个理想，当成一束光在追寻他同父亲并非一直就是这般对峙的。

他记得父亲以前回来时，身上有着海浪的咸涩气息，记得父亲无论带着多少东西，总会空出一只手牵住他;记得他骄傲地向郑婆婆说长大我也要和爸爸一样时父亲那严肃却温柔的神情。
那么，又是从何时起，他开始抗拒和父亲一样，将追寻的光看成了压制他的阴影呢?

父亲是海军，是守护国家安定的勇士，有着无法推卸的责任。他明白应该对父亲报以最大程度的理解，所以他克制自己，不去在意父亲不了了之的允诺，克制自己对于交谈和陪伴的渴望。可他没法不失落不难受，而母亲的死，彻底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道疤。

母亲是语文教师，温柔鲜亮得像是四月里柔嫩的新叶，喜欢冰心的诗，会用轻柔的声音安慰他，会用微笑来应对一切不如意。

这样的人，哪怕因为病情恶化而疼到彻夜难眠，也不敢同丈夫说，只担心会影响丈夫出任务。
这样的人，哪怕临终前都想着孩子和丈夫以后的生活。

这样的人，在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终究是没能再看一眼自己最爱的丈夫。

他沉默而孤独地经历了母亲离开以后的日子，正如他之前沉默而孤独地经历了母亲日渐憔悴的日子ーー他时常在午夜惊醒，然后在无边无际的悲伤和孤单中枯坐到天亮。他总会在那时候想到母亲临终前的嘱:不要怪父亲，一定要理解父亲。
可他就是做不到。

对父亲的憧憬崇拜在一个个清醒的长夜中转化为埋怨，他开始拒绝将父亲视为自己的理想，开始痛恨那句你和你爸真像”，却忘了是自己先将父亲当成一道光，如今反而不愿活在父亲的影子下。

他也曾后悔就这样站到父亲的对立面，可那些孤独的时光成了扎在心里的一把刀，伤口至今鲜血淋漓。母亲的死，更是一道横亘在二人间的天塹，他跨不过去。而这么多年来，“过父亲这个目标早成了ー个逃不开的执念，他不愿活成父亲的影子，却又偏要迎着光而上。

就把这次父亲的病重当成一个契机吧，骨髓移植后，他们互相亏欠对方的，他一直纠结的，都不再去想了。

可正当他做下这个决定时，他却突然听见一声对不起＂一父亲是不会落泪的，他一直这样认为，可现在父亲佝偻着腰，身子微微发颤，悄无声息的就崩溃了:"对不起…他泣不成声地说，对不起，你才那么小，我该陪在你身边的你妈妈，我没能，对不起，对不起…"

他看着记忆中拥有高大身影的父亲此刻萧索得像一片风中的枯叶，总觉得悲伤:他拼了命的想要过的英雄，败给了时间。

你和你妈妈，我都没能保护好，对不起。

二十多年来筑起的壁垒在那一瞬间崩塌，视野逐渐模糊，他这才发现自己也满脸是泪:“爸，你不用说的…"他想起母亲临终前温柔而眷恋的目光，想起父亲在葬礼上白得吓人的脸色和冰凉的手ー一那时候的父亲，心底也有一个地方无声破碎了吧

二十多年来的委屈和思念再也无法抑制，他终于忍不住跪倒在父亲床边，哭得撕心裂肺。
父亲，不该是你说啊。一直以来，都是我欠你一句抱啊！
骨髓移植手术最后定在了他回雍城的第十三天。

被推进手术室的时他前所未有的平静，手术也进行顺利。醒来时，他看见窗外明媚的天空，阳光照射下他的影子同父亲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一一如同多年前他牽着父亲的手，一大ー小的影子相互倚叠，无比亲密。

阳光晒得人微微眯起眼，然而很暖和。他想，能同父亲和解，能同自己和解，实在是太好了。
父亲不是光，是一个脆弱的，平凡的老人;他也不是影子，是朝着目标坚定奋斗的普通人。他们是骨肉至亲，是彼此的依靠。却独独不该是彼此的阴影，不该是此的敌人。

多年前是他踩着父亲的影子，而现在，应该换他来保护父亲，走向一个新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