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吃糕吗?”
又是一个深秋,我徘徊在店前那棵老樟树下,岁月的深痕嵌进脂红色旧桌,白纱笼住一脉沉郁的芬芳,这是我追寻着、最初见他的模样,而如今,这些皆已远去,只有老人低低的呢喃在萦绕着小院老樟,久久不散。
盛夏总使人平静不下,我才出了门,汗水便顺着耳,拂过颊,滴答往下掉,途经一条老巷口时,一阵擀面的细磨声,裹挟着蒸笼揭盖的水汽,扑面而来,凉丝丝的。鼻尖便顿时黏起一股浓稠如蜜的甜味。我就如一只被捕获的小雀,不由自主地被牵引着,追寻着味儿,径直走入深巷,停步于一家小店前。
掉红漆的梁柱,褪着色的牌匾,无人问津的店门,就如被时光遗忘的小舍,古朴无华却莫名让人冒好奇泡泡。我远远望去,门前老樟下倒有一人,似是斜躺在什么上面,蹑脚走近,只见,暖阳微微洒在他的膝旁,凉扇轻耷在胸口,弯眉下的双眼微阖,鬓角斑白。老人脸上皱纹很少,躺着的竹摇椅也不摇了,平静的面容让人分不清是醒着或睡去。
我悄悄地地绕过老人朝店内走去,好奇这间小铺有什么让我寻着味儿来。脂红色旧桌上摆放着几个长盘,白纱掩映间,盘里像是有些规整的小糕品,腾腾地冒着热气。这就我追寻着要找的东西?我正要凑近瞧,一声舒缓有力的话语划过午后惬意的平静。
“小姑娘,买糕吗?”
我人一哆嗦,转身朝后望去,竹椅上的老人不知听见什么,从椅背上弹起,笑眯眯地望着我。那是一位颇有气质的老人,上身一件素色短褂,藏蓝色的长裤轻贴老人双腿,却又带着自然的褶皱。白发整齐梳着,亦有非凡气度。我顿时手心一紧,半天才支吾道:“我、我就看看,不买。”正准备灰溜溜地逃走,老人却快步迈入店内,掀开长盘上轻遮的白纱,闻着香味,我又将切缩的脚步收回,脑袋微微向前伸,拘谨又好奇地望去,只见盘中整齐摆放着几款娇小的糕品,凝脂般乳白色的糕皮上映着传统样式的花纹,还缀着翡翠片般的薄荷叶碎。实在是精巧可爱。我顿时移不开眼,只觉得不可思议。
老人满足地看着我的小反应,笑着从盘中拿出一块递给我,我还百般推辞,但老人却执意予我尝,我便道谢接下,喂至嘴旁,轻轻咬下,绵软白糯米的醇香和着清凉的薄荷馅儿,热与冷的冲突,在嘴里被巧妙中和,恰解去夏日心中烦腻。
我眉间一挑,一口吞下,还未咽完,就已经朝老人竖大拇指了。“好吃!”我双眼发光,频频点头,老人听到我的夸奖,爽朗一笑,脸上皱纹便多了几道,就如春水打皱泛起的涟漪,散出柔柔的暖意,老人没有立刻说话,他等着我意犹未尽地将糕点咽下,才慢悠悠地说起话来,
“爱吃这些糕点的人少啦,小姑娘爱吃爷爷就高兴——”
他说着说着,眉间却露出苦涩。我望着老人轻皱的眉,也渐渐懂了他的失意,竟傻傻地认为是自己触到老人的伤心事了,老人也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再次对着我笑,引我去桌前,将盘中每种样式的糕品切成小块送给我。
我有点不好意思,脸上泛起微红,老人却毫不在意地把糕点放入我手中,执意让我品尝。推脱不下,我便郑重接过糕,小口小口吃着,每一粒糕屑我都万分珍重地咽下。看着余下的糕点,老人悠悠念着:“这是苏式小方糕,从古就有夏薄荷,冬莲蓉的做法......”我吃着糕,静静听老人的话。夕阳西下,唯老人与我还记得这段时光。
如今我已记不清老人说的其他话语,只记得他讲了关于糕的故事,我听得认真却懵懂,一知半解。那一刻,我不想打扰老人和他谈及技艺时的喜悦
“我啊,就爱这糕——”
他负着手,站在台阶下。落霞给老樟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边,旧匾在余晖中格外辉煌。我拿着糕仰望老人,又望向远方,暗暗下定决心要让爷爷用心做的糕被更多人喜欢。老人疼爱地轻摸我的头,慈祥的面容显得老人忽然高大,却又离我遥远。
就这样,盛夏在爷爷的糕香里悄悄溜走,以至深秋降临,变故也只在朝夕间。
几年后,我不自主地又走至曾经挂着旧匾的门口,那里,似乎还有位老人摇着扇和蔼地朝我笑着,等着我吃糕。只是我知道,老人已经走了,人头攒动的潮流小吃店,取代了氤氲着糕香的小舍,无人问津的时景再也不见,我却丝毫高兴不起,喉头越发哽咽,眼眶肿胀,悲伤之余只得落魄地坐在老樟下。
叶儿簌簌,稀疏的暖阳照在我手心上。
也是一个暖阳我邂逅了深巷。
也是一个暖阳,我邂逅了深巷中那一方小院老樟,遇见一位老人,爱上几盘小糕。在历史的长河中,糕并无绚丽夺目的外形,亦无奇异昂贵的佐料,仅是这最质朴的糕,却在我心中勾起万丈波澜。
我望着闪烁的小吃店,听着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低下眼沉思。冥冥之中,我对他的追寻,我与他的相遇,是否也是注定?
我缓缓直起身,眼中逐渐清明,忆起当时自己暗自下的决心:让更多人喜欢糕点。也便越发坚定。
回首长望,我似乎看见老人仍站在巷口向我招手。恍惚间,与老人最后一次相见的画面,在我脑海中忽然浮现,老人的姓氏——高。我抑住眼中的泪,只觉得无须再想了。
高,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