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忘不了最后一次看见她时,她的样子。
小小的,干瘪的。她本来就又瘦又小,躺在那里,好像要被周围的鲜花埋住了,空气里弥漫着莫名的气味,像是医院又像是储藏室的味道,没有花香,或许那些是假花。那个房间很大,很陌生,门里门外很多人,乱糟糟的哭声、说话声,可我只记得那张安静的小小的干瘦的脸庞。
怎么能没有表情哪?老姥姥可是个非常爱笑的小老太太。每次回老家,她都会笑眯眯地拉着我的手,拍了又拍,捏了又捏,说出那句不怎么动听的夸奖话:“胖了,又胖了!”然后转身从床头摸出几块糖,塞到我手里。背地里,我悄悄跟我妈吐槽:“又说我胖,还给我糖,老姥姥是不是老糊涂了?“话音刚落,我眼疾手快,躲开了老妈的一记九阴白骨爪。
老姥姥可没糊涂,她有糖尿病,家里难得的糖都给我这个大宝贝曾孙留下了。听见我妈叨叨说我不能吃糖。老姥姥不赞同:“糖可以刺激大脑分泌多巴胺,让孩子开心,偶尔吃点不要紧。”“胖?孩子长身体哪,不能亏嘴,要减肥得多锻炼。”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在旁附和:“没错没错,等长个的时候,我就跟面条儿似的,唰,就被拉长了。”老姥姥拍着我这个大面团,跟我一块贼兮兮地笑,笑到我妈没脾气。
十几天了,家里的气氛前所未有的沉重。姥姥经常哭,妈妈也是,不过妈妈在姥姥面前从来不哭,只偷偷抱着我和爸爸哭。我没哭,但我总是做梦,梦见老姥姥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知道老姥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什么是消失?我有个好朋友去了外地上学,我好久都没见过他了,他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但我可以相信以后还会见面。而老姥姥的消失,是彻底的消失,以后都见不到了,就像小王子一样,去了另外一个星球。
我抱着一只镀金小鹿摆件坐在床边,看着大人们在房间里忙碌,收拾老姥姥的物件。天色暗沉,云层厚得敦实,铺得恣意,像是撑起了伞盖的巨型蘑菇,遮天蔽日。窗前葡萄叶的暗影加重了房间的色调,有点冷。
老姥姥的房子里最多的是书报,老姥姥是他们那个年代的师范生,八十多了,还戴着老花镜看书看报,遇到报纸上有用的文章,她会小心翼翼地剪下来,工工整整地贴在白纸上,分门别类装订起来,送给需要的孩子们。比方,舅姥爷收到的是政治经济类,姥姥收到的是养生食谱,给我妈的是儿童教育,我收到的是一大摞好看的画和好文章。讲真的,我有点嫌弃,从百度上搜一下就什么都有了,这年头谁还看摘抄呀。可是妈妈捏着我脖子教训我要开开心心收下,并且要拿出十二分的奥斯卡小金人演技,充分表达这些摘抄对我学业乃至人生的重要性。妈妈说,这不是欺骗,是哄老姥姥开心。老姥姥果然开心,喜笑颜开地看着我,一脸的孺子可教:“学习就是得日常生活中不断积累。”
孩子们如此乖巧孝顺,老姥姥每天都开心,开开心心地出门唱歌跳舞打太极练八段锦,八十多了,太极拳打得虎虎有生气,唱起歌来肺活量比我厉害多了,还经常鄙视我走路没她快……
老姥姥屋里很乱,简直下不去脚,妈妈一会儿功夫被地上的书绊了两个趔趄了。老太太一生都没学会两件事:一是做饭,二是收拾屋子。孩子们回来给收拾,老姥姥还生气,絮絮叨叨地嫌弃东西找不到了。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各种书报藤蔓一般四处蔓延,从地板博古架到沙发茶几餐桌,一步步蚕食,入侵床榻,最后只留下堪堪能让瘦小老太太翻身的睡眠之地。书报也就罢了,垃圾掺杂在里头怎么办?自家人不让收拾,请外人总行吧。结果,老姥姥心疼来收拾卫生的四十多阿姨,说“小姑娘”自己带孩子还得出门做工挣钱不容易,拉着人家手聊了半上午,给了费用,塞了两兜子苹果、一盒点心,啥都没干把人送走了。哈哈哈哈哈哈,老姥姥的事迹想起来我就想笑。妈妈也笑了,笑着笑着又红了眼眶。
这个镀金的小鹿是我和妈妈姥姥一起挑选的,是给老姥姥九十大寿的礼物。老姥姥看见我最开心,送只小鹿,希望老姥姥看见小鹿就像看见我一样开心,开开心心地咧着嘴,笑到眼睛眯到了皱纹里。
刚过完九十大寿,老姥姥消失了,但没有完全消失。她的笑颜仿佛近在咫尺。院子里葡萄架下的藤椅上,她微眯双眼轻轻摇动;窗前书桌旁,她戴着老花镜拿着毛笔写写画画;门口玄关处,她拿着好吃的追着往我兜里手里塞……美妙的夏夜依然虫鸣螽跃;欢快的歌声仍然余音绕梁;万家灯火依旧温馨璀璨,死亡并不一定是沉寂、消失,也可能是怀念、祝福和传承。正所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老姥姥对生活的热爱,对知识的渴求,她的善良明理,她的包容乐观,仍然在她的子孙后代中世代相传。我们,就是她生命的延续。
身体的消失并不是终结,她还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心里。老姥姥是什么样子,取决于回忆她的人。如果想到她,就只有哭泣,那一定不是老姥姥的心愿,老姥姥那么爱我们,她一定希望我们回忆她的每分钟都是开心的呀,就让老姥姥在我们心里以另一种形态开开心心的存在下去吧。
我把想到的告诉了妈妈,妈妈眼眶还是红的,却笑了,轻轻点了点我的脑门:“小东西。”
太阳终于挤破云层,天光骤然明亮,金灿灿的阳光穿过葡萄架,星星点点洒落在床边,我手里的小鹿在阳光抚摸下,愈加金光闪闪。妈妈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推开窗,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