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爱融进记忆,幻化成歌。厌倦飞行的鸟儿,需要找寻回家温暖的路。”
——《平和,我的心》
在之后的日子里,阿尔弗雷德﹒琼斯将有无数次机会回想那天,回想他首次知晓“战争”的时候。
翻滚的海浪咆哮着,几乎要将铁皮船冲垮,海岸边的警戒线变得越来越清晰。
“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拿下炮台……左右舷注意……30秒后准备登陆。”
阿尔弗雷德激动得水壶都有些拿不稳,匆匆灌了口水,根本听不见长官说了些什么,耳朵里只装的下海水低沉的歌声。对于从小在美国海滨长大的他,海洋就好比是邻居的小儿子,彼此之间无话不谈,知根知底。多少个夜晚,他曾赤着脚踏在沙滩上,静静地聆听海洋的声音,感受浪花的抚摸,同大海说着知心话……周围此起彼伏的呕吐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显然船上其他的新兵不是海洋的朋友。想到这里,阿尔弗雷德更加骄傲。他将怀里的枪抱得紧紧的,如海水一样清明坚定的眼睛直直望向远方。
没有一个男孩不会向往成为英雄,不同的是有些男孩早早地就迫于现实放弃了“英雄”的梦想,投身于平凡之中;而十九岁的阿尔弗雷德恰巧是个幸运的人。天真的人都是幸福的,这意味着,总有人能在背后默默纵容他的天真,如同礼帽之与绅士,绿叶之与鲜花,阿尔弗雷德同母异父的哥哥马修﹒威廉姆斯就是这样的存在。兄弟俩从小就相依为命,比起阿尔弗雷德如烈火般的张扬热烈,马修更像冬日无言的暖阳,连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金发都比阿尔弗雷德柔顺不少。唯独那次,阿尔弗雷德告诉马修他要参军,马修第一次对他弟弟发了火。“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阿尔弗雷德?”马修撑着桌子盛气凌人,怒气冲冲地俯视着阿尔弗雷德,“十九岁,阿尔弗雷德,你才十九岁!上战场无异于送死!你这是要亲手把自己送上屠宰场!”
大海的儿子是不会被束缚的,他们从不畏惧,更何况是要成为英雄的阿尔弗雷德。在一个清冷的早晨,熟睡的哥哥枕边多了一封信,阿尔弗雷德披着朦胧的星光和大海的祝福离开了海贝尔小镇。
“不要单独行动……尽量分散……”
“祝大家好运。”
对岸响起的枪声接上了长官的话。那些和阿尔弗雷德穿着同样制服、拿着同样枪的青年如同被拍上沙滩的浪花,成片覆盖在来时的脚印上,海滩转瞬间尸横遍野。三分钟——一支曲子的时间都不到,数千个顶好的青年,数千个闪闪发光的未来,数千个苦苦等待着的家庭,都被贪婪的子弹夺走,他们人生的最后岁月,将会变成一封三角形的信,送到年迈的双亲和忠实的未婚妻的手上。
就算是一直自诩为“无所不能”的阿尔弗雷德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手。此起彼伏的枪声夹杂着几句德语如炸弹般轰炸着海滩。还有什么比血肉横飞的画面更让人惊悚?还有什么比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枪炮声更让人心魂俱碎?终于到达时,阿尔弗雷德这样想着。他回头看看自己刚刚走过的几十米,又堆满了尸体,连见惯无数人间惨剧的海都用前所未有的悲伤语调唱着哀歌。
枪炮声终于停止,同伴痛苦的喊叫不绝于耳。身边的年轻人——只要是还活着的,都被面前的景象吓呆了,毫不羞耻地任由眼泪奔涌而出,有的甚至没忍住尿了裤子。一直把这些视作懦夫行为的阿尔弗雷德此刻也不是从前的样子了,那张一向写满自信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呆滞。他的手不停地颤抖——因为无法抑制的恐惧。好像吃了一颗很酸很酸的梅子,酸劲直冲鼻头和眼眶。
“这是真正的地狱,马修,和小说里写的完全不一样,无论是谁,亲眼见到这样的场景时都会流下眼泪,双腿发颤。”从海滩上生还一星期后,阿尔弗雷德在给哥哥马修的信里写道。而马修已经原谅了阿尔弗雷德的不告而别:“阿尔,保护好自己,一定要好好的,我们都等着你回来。”马修将一直为他莽撞的兄弟祈祷,祈祷他能归来,祈祷死神离他弟弟远远的。
这种和哥哥交流的温情时刻只能发生在夜晚,在万籁俱寂、星光璀璨的晚上,他想着大洋对面的哥哥,写下战场的见闻和对哥哥的思念。而大洋另一边的马修也是怀着同样的想念,在一个个星光璀璨的夜晚写下小镇和家里的琐事,似乎这样他们就可以跨越深不可测的海洋,如同之前那样并排睡下,相互交换着一天的见闻,就像从未有过什么可恶的战争,阿尔弗雷德也从未离开。
在信里,阿尔弗雷德总会提起自己的小台灯,嘱咐马修别让它落灰,他回去后还要用它看书。那盏台灯其实没什么稀奇的,甚至称得上是简陋,但就是这样一盏小小的台灯是阿尔弗雷德的挚友。小时候它见证了阿尔弗雷德为仙度瑞拉的美丽而倾倒,长大后它伴着阿尔弗雷德一起探讨伏尔泰和孟德斯鸠的智慧。家乡有大海,有星星,有马修,还有这盏小台灯。在战场上,一有空闲时间,阿尔弗雷德就会想起自己的小台灯,想起自己满满一书架的书,想起自己未完成的学业,想起自己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除了那盏彻夜长明的小台灯,星星和大海也是他忠实的伙伴。少时星星和大海陪他玩耍,如今星星和大海陪他一起放哨和写家信。每封信里阿尔弗雷德都会写上这样一句:“星光很美,好好照顾我的小台灯。”
在队伍里,阿尔弗雷德再一次成了人们的小太阳。他是小伙子们的好兄弟,是姑娘们的梦中情人。他从不嘲笑新兵,每一位被吓得瑟瑟发抖的新兵都会得到小太阳的一包砂糖或一瓶酒,然后小太阳会在他们身边停下,收敛锋芒,温和地发着光,为他们驱散少许死亡与恐惧带来的的刺骨寒冷。“都会好的。”他总是这样说,无论白天见识了怎样的炼狱场景,听到这样一句话,总会让人感觉莫名心安。像是儿时母亲哼唱的摇篮曲,像是父亲搭上肩膀的大手,像是来自家乡的歌谣,又像是奔流不息的海浪声。大海的儿子们永远不会忘记海浪的歌声。
“为了荣耀。”这是不少年轻人义无反顾的原因。他们以为自己是一把火,可以热烈的燃烧,焚毁一切丑恶。然而,大多数人不过充当着柴火,被丢到时代的熔炉中,锻造出一两个时代的伟人,留给后世瞻仰。当他们不是在书中而是切身经历后,他们才会怀念母亲的怀抱与父亲的责骂,才会忆起看似一无所有的故乡。
阿尔弗雷德不再是当年莽莽撞撞的小伙子了,他变得更加沉稳、更加勇敢,同时也更加思念海贝尔和等他回家的马修。他能看见马修坐在自己的桌前,将台灯打开,静静的披着星光给远在大洋另一端的他写信。
1944年,一个炎热的夏夜,阿尔弗雷德在给马修的信上这样写道:“我认识了一个叫罗莎﹒柯克兰的姑娘。”
罗莎﹒柯克兰是个英国姑娘,是阿尔弗雷德所在队伍的卫生员。鼻梁上架着一副书卷气的眼镜,让她看起来像个聪明自负的大学生。事实上,她的确是医学院的高材生。长长的金发挽成一个发髻压在护士帽下,额前两缕碎发用简洁的发卡别好。据她自己说,战前她习惯的发型是孩子气的双马尾,让人难以与她清冷的外表联系起来。“她就像是小说中的仙度瑞拉,她理应得到无数条华美的蓝裙子和晶莹剔透的水晶鞋,住在种满玫瑰花的城堡里跳着欢快的舞,而不是穿着汗水浸透的军服在绞肉机般的战场上燃烧自己的青春。”阿尔弗雷德轻快地写道,“但她的美丽并不因此而减少分毫,事实上,她忙碌勇敢的身影比只能等候王子的公主殿下漂亮多了。她是盛开在战场,如烈火般娇艳美丽的玫瑰。如果能成功迎娶她,我会用数不清的玫瑰装饰婚礼,会让她踏着玫瑰花瓣走向我的怀抱,我会亲切地唤她‘小玫瑰’,会让裁缝给她做许许多多的小裙子。”
马修知道,阿尔弗雷德写下这些的时候,宝石般的蓝眼睛一定是闪着光的,他也一如既往温柔的回复他:“当然会的,阿尔。你会回来,柯克兰小姐也会回来,无论最终能不能迎娶柯克兰小姐,一切都会好的。”
就是在这样一封饱含对柯克兰小姐无以言表的喜爱的信中,阿尔弗雷德也没有忘记提醒马修好好对他的小台灯。这几乎是每封信中如同问候般必不可少的内容。
阿尔弗雷德他们一定会胜利回来,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带着柯克兰小姐一起,如果没能赢得柯克兰小姐的芳心也没关系,阿尔弗雷德依然是全海贝尔的英雄,有的是花儿一样美丽的姑娘,有的是掌声与赞美。英雄总是能心想事成的,不会有别的什么,是的,不会。
战斗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是无数人想过的问题。在生死面前,荣耀一文不值,那究竟还有什么?
战斗是为了祖国独一无二的山水不遭蹂躏,是为了每个如花儿般美丽的姑娘都能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是为了每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能实现自己的抱负,是为了天真可爱的孩子们不用再经受战火的摧残,是为了年迈的母亲们不再悲痛。战士们也不需要嘉奖,一句真诚的感谢,一个纯真的笑脸就已足够。
前线分配的物资都是有限的,糖这类物品更是紧缺。打听到罗莎小姐喜欢甜食后,阿尔弗雷德就偷偷将每天的糖节省下来,托人带给罗莎。
不等阿尔弗雷德走近,罗莎的声音就乘风而来:“谢谢他的好意,但是我不需要,请帮我还给他。”说完这个高傲的姑娘就走进了帐篷继续照顾伤员。阿尔弗雷德从围墙后走出,接过那人手里的糖包,暗下决心:“玫瑰般骄傲的姑娘!可我不会望而却步,那可不是英雄该做的事。”
星星再一次来到了他的身边。“她可真是个骄傲的姑娘,倒真如玫瑰般美丽却又难以摘下。”阿尔弗雷德给马修写道,“……安心等着我吧,胜利触手可及。那时我们可一定要好好聊上一整晚,我要让你亲眼看看,你的好弟弟到了人间去走了一遭,现在已经变样啦……”
夜半时分,星星再次缀满夜幕,将夜空装饰成世界上最美丽的绸缎。罗莎与另一位女卫生员换了班,走向另一间帐篷。突然,她闻到了一缕不属于药物的清香。
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被装在瓶子里,正俏皮的看着她。花的旁边是白天见过的糖包,底下还压着一张字条。
“英雄送出去的东西,就不会轻易收回。明天还要战斗,早些休息——阿尔弗雷德﹒琼斯。”
罗莎将字条叠起来放在口袋里,坐在桌前静静地看着那朵花。这朵花像家里的留声机,青年爽朗的笑声如泉水般倾泻而出,那双湛蓝的眼睛好像海水一般澄澈。想到这里,她翡翠石般的绿眼睛也流露出些许柔情,可片刻后她就告诉自己,明天还有战斗,现在可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英雄么?从那么多场惨烈战斗中生还的人,当然是英雄。再等等,罗莎,再等等。如果他能和她一起等到胜利来临那天,那么接受这位英雄的邀请,也未尝不可……
“好小伙子,”长官看着阿尔弗雷德,像是看着他自己的孩子那样慈爱,“从最初的战斗,到现在,跟着我的只有你一个人了。你是个真正的英雄。”他拍了拍阿尔弗雷德的肩膀,“坚持住,马上就快胜利了,希望就在眼前。”
“当然,长官。我会回到海贝尔,好好和我哥哥聊聊天,让他看看他的好弟弟是多么勇敢,多么坚强!”阿尔弗雷德不容置疑地说,“那么多次战斗都经历了,现在我也是个英雄了!”
昨夜的星辰还未退去,地上的人们却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战斗。阿尔弗雷德疲倦的不行,但他知道胜利在望,因此他又有了力量,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在船上意气风发的少年。我要好好看看马修,他盘算着,好好把家里修一遍,让别人看看我们这一家能干的人!
能写出一个个梦幻故事的浪漫民族,此刻正用同样的语言大喊:
“冲锋——”
“为了祖国——”
“撤退——转移——”队友的声音响起,阿尔弗雷德全当没听见。
他怎么能够就这么撤退呢?罗莎和之前救下的人还在后方准备转移,他得为他们争取时间。阿尔弗雷德只顾着拿枪扫射,射击每一个试图冲破防线的人。
身后似乎有什么声音,愈来愈大。刚刚接连不断的的炮声让他的耳朵有些不灵光,他茫然的看着对面的人影越来越近,嘴巴一张一合,却只是茫然的看着。
炸弹从空中落下,像是一道惊天的雷……
阿尔弗雷德躺在战壕里,仰面朝天,微微颦着眉,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不甘和一些委屈。飞机隆隆掠过天空,他想起儿时也是这样躺在沙滩上看海鸥飞过,和马修一起。他经常一边享受着大海和马修两个兄弟的陪伴,一边用那双坚定的蓝眼睛盯着天空。
“我要成为英雄。”每次说这句话时,阿尔弗雷德的眉毛会向上挑,仿佛天空中海鸥自由的翅膀。海鸥不会长久的停留在海贝尔,它们也是大海自由的儿子。
在意识消逝前,他想起泰戈尔的一句诗,自己曾无意间读到过:
“我有群星在天上,但是,唉,我屋里的小灯却没有点亮。”
阿尔弗雷德屋里的小灯再也不会点亮了。海贝尔的海鸥飞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罗莎,好姑娘,祝福她能顺利归国,还有亲爱的马修。将来罗莎救下的孩子,罗莎的孩子和马修的孩子,他们孩子的孩子,桌上都会有一盏明亮、精致的台灯,它们将会在夜里长久的亮着,与它们在天上的星星姐妹们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