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西岭千秋的雪雕一个你,静静的守在浣花草堂门前,在郁郁落日之下读你,你是一本太厚重的书,我捧着你,一读再读。
公元712年,唐朝再平凡不过的一年。在郑州巩县,你出生了。那一年,唐玄宗刚刚即位,一个时代也将登上最辉煌的那个顶点,而那个平凡的男孩,用他的爱恨情仇,用他的才华抱负与这个时代纠缠一生。
想来,生在钟鸣鼎食的书香门第,你也有裘马风流的少年时,“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你是少年才子,文思如涌,前途无量。可谁也没有料想到,命途多舛,世事如锋,最后雕琢出了那样一个深沉的灵魂。
漫游十年,求仕十年,辗转间人生廿个年头已随逝水,而你,没有了神童的加持,被一场“野无遗贤”的闹剧戏耍一通,以一个参军的职位被打发去看大门,是否还坚持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四十四岁那年,你刚刚做上了门卫大叔,回奉先省亲,进门时听到呜咽,你的小儿子饿死了。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
可你写的是“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有人的光,是浩浩曦日,有人的光,是月华清辉,而你的光,是万家灯火。大概有的人天生便不知自怜自伤吧。你不仅不知,还学不会粉饰太平。这世道从来不可一概而论,世,是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道,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一个是半点不由人,一个要从血色微茫里扒出一条路。而道在何方?道在脚下。所以你去听,去看,去用脚步丈量,从少年壮怀览众山,到百年多病独登台。你用那一抹坚守信念的光,用愤世嫉俗的诗句,紧守灵台,点亮万家灯火。
此番种种际遇,换做他人,大抵该是避世出尘,独善其身。可你偏不,为了那片万家灯火,你拼了命也要把这条路走下去。世代从仕,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哪怕再不切实际遥不可及,也早就成了你骨血里刻下的东西,凄风苦雨也无法抹去。
长安蹉跎的廿年光阴不苦吗?安史之乱的战火烟尘不苦吗?背井离乡的奔逃流离不苦吗?寄人篱下的仰人鼻息不苦吗?仕途失意中年丧子不苦吗?好像甜只甜了少年时短短的一瞬,苦却苦了很多年。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可你从入世那一天开始,就踏上了那么一条追寻的路,从此世间苦难艰辛,皆成了你的爱憎忧怖。世人皆知朱门酒肉臭,独你怜惜路有冻死骨;有人赞叹满耳‘笙歌满眼花,满楼珠翠胜吴娃。’你想说的,是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在这大唐盛世,有人见侵云危楼高百尺,你眼中见层楼叠榭下的一块青砖,有人见金齑玉鲙味鲜浓,你眼中见布衣蔬食中的一粒米粮,人世疾苦就在眼前,你何忍闭目不见,端坐高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你,面对战火纷飞,生灵涂炭,一遍又一遍的诘问:“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你只能,用你那支笔,去描摹天下苍生的苦痛,写众生相,写浮世绘,写人生叹。
数十年如一日,人世疾苦刀刻斧凿出一个你,后人总拿你与李白做比,可你大概从未想过要与谁一争高下,锋芒早就被打磨得光滑了,你只是用那张总是愁眉不展的苦瓜脸,看了这苍茫人世一眼又一眼,哀悯又赤忱。
隔世经年,我从千万年的烟尘中看你,你还是九重宫阙里默默无闻的小言官,还是李白高适一众名流身后的伴游拥趸,还是狼烟烽火中狼狈奔逃的流亡者,还是那个温暖纯良的小诗人,会因为一朵花而欣喜,为一只小鸭子作诗,在笔下勾勒老妻稚子的模样,在夜雨中与友人共剪春韭。
你也是那个顶天立地的背影,是那个脊梁撑起良知、责任、追求、时代的书生。百无一用,又坚不可摧。你还是那个跌跌撞撞的追光者,一条路走到黑,虽九死其犹未悔。
尖锐的汽笛声穿过耳膜,我将手从你家的门扉上放开,退后一步,从你的故事里抽身,回到了我的十丈红尘。回过头,身后游人如织,车水马龙,盛世无饥馁,四境烽火平。你汲汲追寻了一世的东西,就这样和我邂逅。
如今,万家灯火灿若星辰,黎元黔首立于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百姓安居,生民乐业,衣食无忧。万千后继者踔厉奋发,踵事增华。而你,俯瞰人间,笑看盛世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