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火
夜深,风不自觉地吹过,知了一口气唱了好长,我倒不怕它断气,我看了看远处一间灯火通明的矮房,我很担心,他能不能熬过今晚。
蹲在水泥地上,又踩灭一个短短的烟头,用手边的凉水彻底把火星子淹灭,又习惯地去摸裤袋,没有。算了,我看着那方灯火,盯着门口,等着有人出来,还是没有。我瞟见,头顶的电灯泡上粘上越来越多的飞蛾。已经两个小时,空气还是闷的,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也的确是一瞬间,火就溅起,吞食了希望,也包裹了我们。
“快点,跟紧了,口号喊起来!昨晚打了雷,好好巡逻。”班长激情带头,“快点,喊起来,山火无情人有义,与子同袍是兄弟!”
“山火无情人有义,与子同袍是兄弟!”我大声喊着,保持脸色镇定:大概也只有我们班长才能想出这雅俗共赏的口号,最后一次巡逻了,等着我呀,我心爱的被窝。
“好,我们在这里整顿一下,十分钟后我们继续前进,解散。”班长一声令下,我就坐在了一颗圆润的大石头上,拿出背包里的超大水壶,给面前一个个干枯的杯子倒水。新人背水壶是班长为我订的新规矩,他好像看我挺不顺眼的。
水继续倒着,风很干枯,耐不住寂寞,刮脸疼。有人手痒,把烟夹在手中,不点燃。
“诶诶诶,把烟收回去,过手瘾都不行,喝点水就行了,哪来这么多婆婆妈妈——小兄弟帮我的水杯里搞点菊花,有点上火。”班长大人一脸坏笑地看着我,我就把口袋里剩的不多的三两朵亮黄色小花撒进他的水杯,别了,我的小菊花。
他就是看我不顺眼,我要微笑:“这位客官,您的菊花好了,祝您生活愉快。”
班长很满意的点头说:“果然是城里的大学生,有格调。休息时间结束,列队!”
我连自己水杯都没碰到,就听他叫列队,嘴角不受控地下坠。我知道班长是当兵出身,是兵痞型角色,不好惹得很。总喜欢穿着一身正经,脸上挂个不靠谱的坏笑,但我觉得他的笑很假,没有意义,存在只为掩盖。
这里的日子很苦,苦到两朵菊花都可以称霸整个秋天。
放回水杯,列队,看着他威风地安排行动路线和分组情况,听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讲话完毕,本地向导带着一小分队走了,留下我和班长还有四个队友成为第二组。我们被安排去半山腰巡逻。先是一路默不成声的走着,晃过一模一样的树木,一条土路延伸到不知名处,都变成小黑点,玩味地粘在天边,人不管不顾地走去,仿佛可以通天。但小黑点始终在远方,没法靠近,树木还是那些,似乎在原地打转,见鬼了。我走在最后,反正就是那条干巴巴的路,任凭他们带着,真希望他们能快点走出去。
班长放慢脚步,和我一起走在最后一排,问我:“累不?”
“不累。”怎么会不累。
“你大概是累的都发昏了,睁眼说瞎话。”班长一下揭穿,我也点头承认。
“你觉得我针对你。”
当然了,这不废话,我懒得搭话。
“别觉得很无辜,就是针对你的。诶,你刚来那几天就跟丢了魂一样,我想是你刚来没适应,包容包容。但这都一个月了,你还是这鬼样,你说我咋不气。你根本不晓得你在干什么,你的眼睛里面是空的。我们干的是一项重要的工作,巡逻是我们的责任。不是徒步登山队,更不是混国家饭吃。所以不要认为我们在做无用功。”
我纳闷了:“什么工作嘛,不就是去救火,但森林平白无故哪来的火。”
班长一脸鄙夷地看着我:“看看你娃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样,这你都不晓得,好意思上过大学,你晓不晓得有时候可能打个小雷,山上都要烧,还有一些人去爬山时乱丢的烟头,野
炊的火堆没处理干净,一点点,就只要一点点火,就可以烧完大片山。而我们就是要......”他切换成普通话,“防患于未然。”
他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仍然争辩:“那火都烧起来了,我们再去救不还是没用,何必呢。”
“小伙子,难道山上燃了你就不能救,一定要你家大门口着了,才去救吗?”
“救个火还可能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那我们跟飞蛾扑火有什么区别?”
他愣了一下,说:“没得区别,但飞蛾一定是快乐的。”
“那我们会像飞蛾一样快乐地被烧死吗?”我打趣道。
班长沉默半晌,却严肃起来,说:“哪个晓得呢,已经有很多的兄弟牺牲了,不缺我一个,也不多我一个。如果这火要你死,你不得不死;但如果它要你活,你想死都死不了。”
对视一眼,都不再说话,跟着队伍走着,又走进一片同样的森林。跨过小灌木丛,我加快脚步努力跟上他们。班长走在我前面,偶尔回头等我一会。
班长正准备翻过一根倒下的树干。
突然,一瞬间,仿佛万千时间都在这一刻喷泻。
我看到前面一道火光,前面队友的身影消失在火光中,视野里全是火色。我看到班长狠狞的脸色,眼睛里燃着火。他一把把我推开,我下意识跑,我感觉身后有一场火焰的海啸向我扑来,抓紧跑,热浪擦过我的身体,汗水麻木地流下。找到一根够粗的树,我躲在树后,调整呼吸,一股后知后觉的恐惧充斥全身,头皮发麻但脑子里明确的知道:班长还在后面。我伸出头,向回望去,班长在一颗差一点烧没的小树苗下蹲着,我努力挪动发麻的腿,赶紧跑过去,一把扛起他,用全力奔跑,我感觉到背上的人微弱的呼吸,还有机会。
我一直奔跑,看见闻声而来的其他队友,终于,不,还要继续跑。双脚完全不受大脑控制,但准确地跳过障碍,向山下冲去。我感觉要崩溃了,眼泪已经被逼到了胸口,可恶这条山路还是这么长,班长居然这么轻,感觉他快飘走。
和几位队友一起,我们把班长扛回基地,他就被立马送进简易手术室。站在门口,我捂脸,才发现脸上泪痕遍布,有水滴顺着脸颊流到嘴里,咸的,不知道是泪还是汗。有人把我拉到另一间医务室里,为我处理伤口,我才发现手臂上有很多划伤,血和灰尘融在一起,但不痛。我的腿在颤动,它还想要跑,我却累得迈不开一点步伐,很想睡去,但眼睛里只留下血丝。
我漫无目的地张望。灯光模糊视线,一圈圈荡开。
努力看清。屋里的白炽灯周围飞着一只飞蛾,它摇摇欲坠,却振翅而飞。
天苦笑地亮了,一个兄弟递来个红薯,告诉我,总部调了很多人手,奋战了四个多小时才将爆燃和所引起的几线山火都扑灭了。我点头,却仍然没办法咽下这口气,为什么这场爆燃要发生在我们身上,没有烟头,没有篝火,那么没有理由。拨开红薯是橙色的内心,氤起白色的水汽,裹着我的眼睛。我吃了一口,望向那扇门,灯早就熄了。鼻头还是一酸,冷空气堵塞呼吸,才使呼吸加重,不是我哭了,是红薯熏的。
我真的希望我的头被猛地一按,抬起头看到班长的坏笑。
“多大点事,咋跟个小姑娘一样,哭哭啼啼的,走咯。”
但是这个人不在了。
我整晚一直坐在这里,没有人从门里走出,只有苍白的灯吸引飞蛾,却留下冰冷的死亡。他还是没熬过去,时间终止在一个爱坏笑的班长身上,都没有让他再说句话。他身体的外伤都可以治,但他吸入了太多烟尘,没法救。走在我们前面的兄弟直接在这场爆燃中消失了,只有我一个人活着。
我被拜托帮忙收拾班长的东西。走到门口,看到嫂子在他的房间里哭红了眼,我不敢进去。站在门口,低着头,手摸到裤袋里,哎呀,烟早就抽没了。冷汗直冒,耳朵里全是自己狡猾的心跳声,它也应该停在那场火里。掐住拇指,疼痛散开,醒醒,干活了。
班长的东西收拾完,反倒是嫂子回头来安慰我,不要再伤心,更不能颓丧,要一直记得班长,也要守好这座山。她把班长的一本小册子送给我——一本森林防火指南,每个新来的人都会领一本。我的那本被垫在桌子下,而他的这本早已被手指和笔记磨损起毛。我留意到封面上他写的一句话,像小学生铅字,自在地铺开:“有时候真的不知道意义是什么,就像飞蛾扑火。但又想着,我们拥抱危险,同时也拥抱了光明。”
班长最后被送回老家,他坐上汽车,人们一路铺满黄花;他登上飞机,祖国用红旗为他 护航。英雄诞生在了静默之中,也在静默中远去了。我在电视里看到碧海般的蓝天,整齐的礼宾队和他的一张黑白照片,他坏笑着离开了。
我不可能改变这个结局,也不愿意就让它随风。偶尔嘲笑自己,太没用了,应该也扑向那火,班长知道这绝对会骂我,浪费他的表情,所以我只能嘲笑自己了。我留在这座山里,每天过着清苦生活,走着不同的巡山路线。我没有什么理由离开,也不清楚为什么留下,但我知道我的路途。我背上千斤大山,和班长余下的一生,必须向前,哪怕成为一只飞蛾。
傍晚,月色蒙住青山,天空必见星碎,肺腑弥漫清新,灯火逐渐明朗。偶尔坐在门口,按照班长的小册子,指着大山,画着巡逻路线,想着急救方案。门口有盏灯,吸引来了数多飞蛾,一只,两只,很多只,在灯火周围巡逻,它们不断去靠近,又不断被灼伤,盈盈飞舞,生生不息。
我抬头望天,决定戒烟,心神在风中随意摇曳。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点亮,逐渐燎原。
仰看大山,静寂如画;俯瞰岁月,苍茫如歌。我好歹也是个大学生,道理都是懂得,而且有人用生命给我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