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维辛的微笑是永远的光亮
1917年3月21日,奥斯维辛集中营迎来了春天的第一声枪响,太阳解冻了冰封的荒山,琼又想起了那个倾尽她一生去理解的遥远的午后。
(一)
“你好,我叫安。”安伸出了友好的手。
“我是琼,格兰特中学的语文老师。”琼正要握住她脏兮兮的小手时突然迟疑了一下。
“你就是新来的那个犹太人?”
安点点头。
“滚开,我不和下流的妓女来往。”琼向那个腐臭的角落蜷缩地更紧了,语调冷的可怕。
安愤怒地攥紧了拳头,真恨不得扑过去给她两拳。
“睡觉了,你们这些杂种们!”这时,扛枪的卫兵大吼起来。安不得不爬进了那被称为“床”的黑色长条箱里,六英尺宽,三英尺高,不多不少刚好放进她的身子。她摸了摸长条箱里粘稠的液体,一股血腥味几乎使她呕吐,而且整个晚上都弥散着一股腐尸味。她想张开嗓子叫,却叫不出来,黑暗和恐惧让人窒息。
她明明没有死去,却早躺在棺材里。门缝里漏出一缕昏黄的灯光,在安朦胧的睡眼里渐渐褪去了。
(二)
“滚起来干活!”侍卫一脚猛踢在一个长条箱上,箱子里“哎哟”叫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所有女人们步行到一英里以外的矿地。黑色的荒山顶着薄薄的积雪,她们扛着笨重的的石头,装运到推车里。
安看见琼呕吐了一地,倒在一片呕吐物里。
“起来”卫兵的皮革靴一脚撞在琼的肚子上。“饶了我,主啊!我肚子里还有孩子!”琼绝望地嘶喊着,一手护住怀里的孩子,一只手由于剧痛插进了雪地里。
接着一脚,两脚,三脚……声嘶力竭的喊声渐渐停息了。不一会儿她的两腿间流出一摊鲜血把白色的雪地都染红了。
女人们默默流下了泪水。安静默地注视着琼那无比狰狞的脸庞。白茫茫的天空飘飘洒洒几片雪花,冬日惨白的日光打在琼的身体上,在雪幕里的显得痛苦而凄凉。
(三)
琼从昏迷中醒来,睁眼,安喜悦的拿着块漆黑的面包。
“我怎么还在奥斯维辛?”琼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当然,除非是死了,德军是不会放我们走的。”
琼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暗淡的灰色。
“快吃吧,我偷偷排了两次队给你拿的。幸好没人发现。”
琼没有接过面包,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搂住了安,对着那冻红的小脸轻轻吻了一下。
“愿主保佑你。”
几乎没有光线照耀的集中营里,安澄澈的蓝色双眸笑着在昏黄的灯光中闪动着波光。琼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笑容和光了。她从那笑和瞳孔里看到:有一天她挣脱了脚镣,双足踩在碧绿柔软的草地上,听风从脸上吹过。而白鸽会飞到树上歌唱,温暖的日光会再次光顾奥斯维辛,给这个人间炼狱带来美梦和生机。
(四)
“快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了东西。”安从噩梦里挣扎起来,什么都没看清,脑袋嗡的一下就被一根铁棍打飞出几米远。她捂着火烧似的额头,一滩鲜血止不住的流了一手。
“你们这些贱种就会偷拿东西!好啊,你个贼!”一个高大的中卫,阴森森的像一根黑色的石柱。他面带意味深长的表情,攥了一根铁棍又甩了甩。
安害怕的浑身发抖,中尉揪着她的头发往外拽。胡乱之下,安使劲儿咬了一口他的手。他叫了一声,接着就把她往死里打。
琼从睡梦里惊醒,立刻跪在地上哭涕起来:“放了她抓我吧,抓走我吧!不管她的事!”
在没有一丝光亮的寂静的集中营里,回荡着琼的惨叫声和中尉发了疯的怒骂声。
安像牲畜一样被拖进了刑讯室,铁链、绞绳都在幽暗中发出咄咄逼人的寒光。中卫粗鲁地把她按在桌子上,两只手像老虎钳般紧紧掐住她。他像猛兽一样发疯,暴躁地撕扯她的囚衣,两腿死死地夹住她。安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在剧烈的痛苦中燃烧着。她的尊严,像她流干了的泪水、喊哑了嗓子那样被凌辱着。安在绝望中,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上下牙一块儿用劲,恶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脸。
“啊!”中尉摸着血肉模糊的脸哀嚎,狼狈不堪地逃出去了。
“杀!杀了这个疯女人!”
奥斯维辛的士兵沸腾了,一个又一个的德军冲了进来,团团围住了安。安舒服地躺倒在冰冷的铁桌上,大口大口呼吸着这胜利的空气。
“你们以为杀了我就胜利了吗?快来啊,虐待我吧,虐待我吧,我是个妓女,一个没有贞洁的人。但我的龌龊也不配你们这些罪犯来拥有!杀人犯!恶魔!”
十几个纳粹把枪口抵到了她的脖子跟前。
“主会惩罚你们的,你们会下地狱的!杀了我吧,动手吧!我的灵魂不会忘记你们的!犹太民族,不会忘记你们的!让死亡来拯救我,拯救我的母亲父亲,和我的民族吧!”
安快意地笑了。她的头发混杂这血和泪水,轻轻披散在桌子上,把她的脸映衬地那么纯洁,美丽。浅浅的泪痕,淡红的血色。她像一首赞美诗,沐浴在这皎洁明亮的月光之下,低吟胜利、光荣与和平。
(五)
纳粹没有把安关进毒气室里,也没有用酷刑对她施暴。他们要当着奥斯维辛所有人的面公开羞辱她。
那是一个遥远的午后,1917年三月二十一日的午后。太阳从阴云中探出头,把那些腐烂的尸骸、那些恐怖的令人脊背发凉的罪恶揭露得一清二楚。
冰冷的铁丝网边,德国军官都满心期待目睹这场杀戮。
几个士兵给安套上麻袋,赶她到刑场中心。
他们把袋子取下来,露出那一张脱离了人形的脸。
平日里面无表情、被虐待得麻木的犹太人,此刻都挤在铁栏后,露出一种悲壮的庄严的神情,嘴唇上下蠕动,唱着《圣经·旧约》。
安笑了,笑的那样自然。枯黄的长发披在肩膀上,弯弯的眉毛,碧蓝的双眼,似乎在为一个美好、甜蜜的梦而微笑。她向上微微仰着头,闭上眼,似乎在享受她的梦、她的荣光。她对着太阳的方向展开双臂,作出飞翔的姿态:
“犹太万岁!”
这是安说的最后一句话。
琼记得枪声响起的那一刻,天空中喷出一抹乌黑的血。模糊的视线里,犹太人低声歌唱《圣经·旧约》,不再为了死亡,泪水也不再为了生存和忧伤——为了新生,那泪水“啪嗒”一声落在这满是罪恶的尘土里,在太阳下闪耀出璀璨夺目的光,给这炼狱带来一丝微弱的光芒。
琼真的觉得,那一刻她见到了光。安只留下那副被暴行虐待得伤痕累累的躯体、既有光荣也有罪恶的皮囊,似乎在嘲讽这个没有人性的肮脏的人间。
安的尸体在早春的寒气里微笑着,在无数个犹太人心里微笑着。而她自己,变成一束光,永远地、永远地,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