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与邂逅
“……重到红楼意惆然,闲评诗画晚春天;美人公子飘零尽,一树桃花似往年……”步履缓缓,似唱却更似叹息。轻轻扫袖,扫不去的是满园尘华,在空中飘飞。黯然垂眸,又转身再一拂水袖“……萧条,满被尘无人扫;寂寥,花开了独自瞧……”
……
井巷尽头坐落着一个小小的戏园,青石围墙上锈满了岁月的痕迹,脱落的瓦块堆砌在墙角,座椅都搬走完了,不大的园里一片空旷,一切都在时间的风雨中退了色,只有脚下的戏台还维持着当年的鲜艳。而我,是这戏台正上方的一盏灯,最明亮的一盏。
台上,一人拂袖翩翩,脚步随落叶翻飞,翩翩浅浅胭脂点点,迤迤逦逦唱腔绵绵——他是我看着长大的。
……
当年,戏园还是大戏楼,坐落在最繁华的街道,场场演出座无虚席,没有座位还是时有的事。戏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台上人站着唱,台下人坐着赏”,没有座位的人有时候就直接席地而坐,讲究一点的会自己带个小凳子,一听就是大半天。
他当时还很小,是被送来打杂的,在一个晚上,伴着六颗星星,所以老班主就叫他六星。
每当戏楼生意最忙的时候,其他人就总是找不到他,而我总能看到这个孩子,在戏台的一角,扒着齐胸的戏台,望着老班主在台上演绎千年的悲欢,目光一直追随着台上的老班主,瞳孔倒映着光。
后来老班主就把他收为了徒弟,让他跟自己姓陆,从基本功开始教他。他没有什么天分,筋骨不软,练起来很是吃劲,没谁相信他能够有朝一日粉墨登台,除了老班主,还有我。他眼底的光让我不曾怀疑过…他的追寻,他终将成为一位和老班主一样伟大的戏曲表演家。
……
一曲戏罢,他还维持着最后定格的动作,眼中的光不改当年。
台下唯二两个观众席地而起,掌声热烈。两个都是外国人,一个目光痴迷,呆愣地望着陆六星,久久不能回神;一个两鬓斑白,面色红润,神色激动,泪水蓄满了眼眶。
“哦,是他,是耀……”
我认识这位外国老人,大概三十年前,一次老班主表演完之后,他也是这般激动,一股劲冲上了戏台,抱住了老班主,用蹩脚的中文重复着同一句话,“我看到了中国戏曲,我看到 tragedy complain and beauty(悲怨美),脑子里,一直……”
老班主听到外面的动静,杵着拐杖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师傅。”“耀!”“陆老先生。”
“理查德。”
老人如当年般上前抱住了老班主。
“耀!我终于找到你了!大戏楼不见了……三斗呢?”
——陆三斗,陆班主最器重的徒弟。从小就有关于戏曲的天赋,人都以为他以后能继承陆耀的衣钵。后来他去了戏曲学院进修,在浮华的光影中迷失了自己,再也没回来过。
“哎,不提他。这位是?”
“他是跟我在残桥遇见的的,自己取名叫柳敬亭,是个戏痴,比我还痴,为了来中国邂逅戏曲文化,还专门自学了中文。我跟他说了三十年前我和戏曲之间的追寻与邂逅,他就要死要活缠着我,要跟我一起来看看。”
柳敬亭上前一步,弯腰稽首,“陆老先生,久仰。”
“哈哈哈哈,柳敬亭,那不是得听《桃花扇》?想不想看看《桃花扇》里的柳敬亭?”陆耀爽朗大笑,笑声像极了十几年前的快意。
“多谢先生。”
“玉娘,《桃花扇》!”
“师傅,您要上台?”
“两位朋友远道而来,我就献个丑,开两嗓子,你可别嫌弃我这一把老骨头啊。”
“师傅,您可一直是我的光,我日夜盼着,就希望哪天能和您一起演一场呢。”
玉娘提着妆粉盒风风火火从里阁走出来。
“怎么,准备上台了?”
“这个小伙子就是柳敬亭?真俊,姨给你化个柳敬亭?”
“那就麻烦您了。”
“这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
一袭蓝衫,一缕白袍,一抹青黛,一邈苍远,一如当年。
柳敬亭跟着出了内间,眉眼有光。他和理查德在台下席地而坐,陆六星跟着陆耀粉墨登场,他们心底有火,眼里有光,点亮了我,点亮了整个戏台。翩翩浅浅胭脂点点,迤迤逦逦唱腔绵绵。起转回落里、一颦一笑间,诉尽爱恨舍断、痴嗔贪怨、兴亡盛衰……
“当年真是戏,今日戏入真。两度旁观者,天留冷眼人……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
余韵回肠,当我再亮起时,光铺洒在他们衣袖褶皱间、流转在他们眉眼的秾丽上,他们两人都已泪流满面。
这是陆耀最后一次登台演出,也是陆六星第一次在观众前正式表演。谢幕后,陆耀在后台留住了陆六星,双眼泛着泪光,唱起了《桃花扇》里的唱词:“清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一点芳心采不去,朝朝楼上望夫君。定情诗红丝拴紧,抵过他万两雪花银……重到红楼意惆然,闲评诗画晚春天;美人公子飘零尽,一树桃花似往年……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眼看他又东山起。”
“师傅,徒弟明白。”
“希望也相信你会和我一样,邂逅到一个,戏曲再次盛开的时代。”
“谨遵师傅教诲。”
陆耀杵着拐杖,摇摇晃晃地走回里阁,嘴里还哼着《桃花扇》“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似是唱《桃花扇》,又像是唱如他名字一般,短暂光耀但幸运的人生。
理查德也跟着进了里阁,和陆耀叙聊这十几年来的追寻,为了再一次邂逅陆耀的戏。
陆六星留在了外面,站上了戏台,一如以往每一个今天,一如以后每一个十年,不停地唱叹,不停地排演,不停地追寻,不停地散发出光。
柳敬亭也留在了外面,跟在陆六星后面,亦步亦趋,抬手拂袖,俯首颔眉……一场预谋的邂逅,一生不断地追寻。
我仍处于戏台正上方,仍是最明亮的一盏,我还有很长时间来见证他们的追寻,见证楼塌东山起,见证下一个戏曲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