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言片“影”
				 
   谈及影，总会联想到春日里摇曳生姿的花影或是炎热夏日中斑驳清凉的树荫。又由此延伸，大到浓郁金黄的油菜花海的浓影连绵，小至外婆手里轻摇的蒲扇淡影如蝶，影随光而生，却又总在光的对立—像光明世界的颠倒暗镜，又像万物神形的奇妙临摹。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渡过历史长河，苏轼与友人漫步庭院，信手拈来的比喻，掩藏几分调笑，又含多少自嘲，已不被世人知晓。而同样跨越千年的月光，却携着竹柏清影，皎胶地投射于课本的字里行间，千古常明。

可惜我当时只是读，在思索究竟如何将这一篇目快速地背下，很轻易忽略了苏轼其实也是在世间走过一遭的诗人，也拥有细腻复杂的情感，跌宕起伏的一生。

后来毛老师（语文老师）饶有兴致地谈起苏轼，更是趁兴模仿一通，让我由此改观。徐徐道出日啖荔枝三百颗时，“苏轼”摸摸不存在的胡子得意一笑，只差和千里之遥的皇帝正面对峙；“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苏轼”小心翼翼地守着灶火，时不时吞咽口水揭开盖子瞅瞅锅里的东坡肉；毛老师令人捧腹的表演，情到深处时甚至拍案而起，令我牢牢记住另一个更带烟火气的苏轼。

可是，如此心比天大的苏轼，却也有“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之时。比起“竹杖芒鞋轻胜马”的坦荡乐观，比起“大江东去，浪淘尽”的豪迈万丈，沉默内敛的影，似乎显得过于孤独寂寞了。

“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偶然在一个雨夜翻开阅及，当灯光裁出窗外孤树的背影，我忍不住要落下泪来。我想起海明威《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里，那位自杀未遂的老人似乎也是这样安静地坐在灯光投射的树荫里。只不过他寻求的是片刻安宁，我触碰到的却是千年后都未凝结的、独属苏轼的创痕。树影婆娑，似乎是脉搏跳动，来自生命的震颤。我打开窗，在雨里，在夜里，孤鸿未曾来访。孤鸿之影却化作幽人之魂魄，几世几年，漂泊无依。

影子似乎总是这样的存在，自我被热闹人群簇拥时，我们谁也不曾发现脚底沉默的影子，于是它变得浅淡，变成“已而夕阳西下，人影散乱，”是添彩的调味剂，热闹的旁观者。而当自我被孤独裹挟、被黑暗包围，彳亍至有光处，那一抹光下被拉成的影分外浓黑，变成“顾影自怜”，是来之不易的安慰，是相互依偎的伴侣。

我由此又联想到人，千千万万暗夜里行走的普通人。在我还甚懵懂的时候，家住工厂附近。每至黄昏，街道处总会聚集三三两两躲懒偷闲的工人。都是里面白汗衫、外面蓝衬衫，只是蓝的程度有所差异。有的偏浓，说明是“新兵蛋子”，操着一口带乡音的普通话，面容多青涩朴拙。有的偏浅，说明来这干活有些年头，口吐莲花、在厂里混得很开，十米的道路迎面碰到认识的工人打招呼次数得有三次。

我当时并不明白什么叫“混得开”，只是悠长的热夏，叔叔们常聚在楼下小卖部买几根冰棍聊天，时间一久就认识了“混的最开”的陈叔。经过漫长岁月沉淀，他的脸看上去比我爸爸还老上几分，尽管他们同岁。他常常蹲在门口歇息，不买冰棍，只是同大家聊天。每次见到我，他都会响亮地说上一声：“女子放学啦？”然后朝我招招手，我应声点头，就算是打招呼。他喜欢大笑，露出一口白牙，眼角的细纹堆在一起，笑得真诚又有感染力。

我爸也很喜欢和他聊天，就朝外搬个板凳请他坐，他也不客气，活动活动蹲麻的双腿就干脆利落地坐下，俩男人一说道就没完没了，无非是今年老家香肠寄到没啊，好不好吃啊，能不能给我们家卖一点；或者闺女（儿子）多大，懂不懂事，长不长个。对此我妈觉得无语又好笑。

日落。影子像被具化的时间，一点点、一点点拖长、拖长。陈叔蓦地扭过头看我，笑问：“女子，过来看看我到底有没有长白头发哦，你爸说白发满头了都，多嘿（吓）人！”我正犹豫要不要过去，我爸一巴掌拍到他后背上，爽朗地笑答：“屁！男人至死是少年！”然后两个人都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笑到影子也震颤。

时间流逝，流水无情。影子老去的速度，甚至比人本身都快。肩膀塌了，影子窄一些，背脊弯了，影子矮一些；最后立于世间，影子畏畏缩缩地蜷曲着，倒像个垂暮老人。当年陈叔父亲离世，急匆匆赶回去料理后事，之后便打算在家乡寻份新工作，不再回工厂。后来我有很多年没见过陈叔，应该是失联。我爸叹息之余不忘调笑说：“他啊，就是丢到人海找不到的类型。”说罢，抿了一口酒，不去看大家，可我分明看见他泛红的眼眶。你说大人，怎么就那么不愿意流眼泪呢？

影子在城市，弯下腰摸一摸，是钢筋水泥的冰凉；影子在乡村，弯下腰摸一摸，是黄土柔软亲切的质地。好像生处怎样的环境，便有怎样的内里。但是，影子无论在哪里，却又总是坚持自我的色彩，稀释也好加深也罢，黑色始终如一。所以我说，影子又容易被联想到人，是人出窍的魂灵，无可安居的乡愁。

夜已深，暂联想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