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李英亮的生活像山林野木似的,生命的大半都在追寻阳光,只为变得更加茂盛。他扛起锄头,越过田埂,跨过水洼,在崎岖的山路旁,用他绝不崎岖的心,扒开枯黄的野草,却不经意间,误遇了质朴的年华。他的无华却真诚,平淡而朴素,在不知不觉中,邂逅了宏大精深的自然与生命之本谛。
晨光熹微,光亮一点点渗入杂草树木围成的网,李英亮卷起半截裤腿,上面还黏着干成块的泥土。他没有提灯,因为自小他就追寻阳光生活,他坚信太阳不会欺骗他。他在小路上走着,一切就像深绿的海,慢慢地,被光的波浪洗成青绿,又褪成了新绿,黄荆的黑绿黑绿,斑竹的翠绿翠绿,核桃树的浓绿浓绿……所有不知名的绿全都调和在他眼前,他屡屡为之而震惊,不是为诗意,不是为哲理,只是单纯地,自内心对自然的纯洁的崇敬。
他边撩起衣摆,边坐在田埂上,他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软湿泥土上的青苔,天空中的光是天青色的,映着稻苗苗真的很好看,黛山清水,鸟啼虫鸣,远处的瓦房,耳旁的狗吠,他一片又一片老黄沟壑似的皱纹挤在一堆,他好像已经在灿金的阳光下,看到了一片金黄的稻浪,他笑了,用力过猛,拔起了一小撮草,“丰年哟!耒年哟!”他仿佛听见轰轰的机器声,那是在给稻子去壳;他仿佛看见自家老婆子站了起来,正在院边晒着白米,筛着石粒;他仿佛听见女儿电话那头的欣喜,“爸,今年的米真的很好吃!”……
李英亮站起,连灰都不拍,衣服背后还留着湿黄的土色,他眯了眯眼,用手遮着眺了眺阳光,咧嘴笑了,“今天太阳好,我还可以回来通通水!”他又钻入了绿潮––是回去拿锄头了。
我今年第一次回去看他,刚好赶上农人们砍玉米杆。农村没有城市的繁华喧闹,因为这里永远保持着自然的原貌,是质朴纯洁的。外公他们老辈子的人会聚集在一起,先到一家地里帮着砍,再到另一家,整个村庄都忙碌了起来。
大清早,天蒙蒙亮,外公递给给我一把镰刀,我们俩就在水汽弥漫的坡路上走着,阳光散射成光柱,照见他单薄的身子,我忍不住开口,“外爷,回去套件外套吧!”他对着我笑,一口黄牙露了出来,“今天太阳好哩,不用穿,待会就热了。”沿途,我好奇地打量着一个又一个红薯地窑,外公也指着挨个叫出它们的主人,“不好!”他突然叫出声,“你赶快上去叫你三大爷,他家窑子遭水淹了。”他说刚说完,就沿着斜坡滑下去,半边身子都探了进去,我听了,大汗淋漓地跑上去,气还没喘匀,就看见三大爷从坡上跑下去,“萤火虫!李萤火虫!李英亮!我家那窑子不得用了!你莫管!摔着了赔不起!”实在让我哭笑不得。
村里的人把外公这样一个乎凡朴素的老人称为“萤火虫”,是因为他是农忙中的一抹光亮,追寻着晨起夕落,忙碌着生命的种植与收获。我把他称为“萤火虫”,是因为就是这样一位投身入时光的大海都不会激起半点浪花沫子的老人,却能看见自然的生命之火之绚烂,能与世间的生灵之灵魂共鸣。
外公有两条狗,一条母狗已近苍老,而另一条––老狗的孩子,则和我年纪一般大。中华田园犬与农民的缘分已经结了近千年,他们早已有了能跨越物种的心心相印的友情,以至亲情,他们身上都流着土地的血液,都是自然的孩子。
深山老林,总有各种动物出现,他们本可以在广袤的土地上无拘无束地奔跑,如今却被迫迁往自然的角落,“但那些人,这角落都不打算留给他们!”外公背着手,脸都皱成了一团,就像干涸而破裂的土壤,我和灰子––老狗的孩子,并排走着,我盯着灰子的尾巴,那灰黑色的毛乱蓬着,不住地晃着,突然他的黑眸缩起,弓着身子,紧着尾巴,狂吠地窜进草丛里,不停地用前爪扒起草叶,使劲向我公嚎叫,那声音近乎哀嚎。外公急忙跑过去,将乱草撇开,一看,心都寒了半截,我走近,只见到捕兽夹的银光寒兢兢的闪着,转头看向哀嚎的灰子,他的眼中似乎还有泪花,我知道,灰子曾经托着捕兽夹跑了回来,血淋淋地,命留下了,尾巴却少了平截。
外么蹲着用木棍将捕兽夹夹起,递给了我,他自顾自地拿起了烟,转身拍拍灰子的头,“走了,回家”。天幕已然沉入黑暗,了无光芒。
归路无一言,他蹲在院边上,“这是灰子在山上找到的第三个捕兽夹了。”他看着瓦房下和老狗亲近的灰子,发出叹息般的声音,“明天不能让他上山了”。
可外公忘了给灰子锁上链子,或许这就是命远,是它的洪流解开了灰子生命的锁链。
灰子没有回家,我只记得自己和外公顶着探照灯,在被黑夜淹没的小路上大声吼着,“灰子!灰子!”这急迫的声音在山谷中回旋盘环,惊飞了斑鸠,惊走了黄鼠狼,这是唯一一次,外公觉得太阳在欺骗他,为什么不给这无边的黑夜那么一丝丝光亮,为什么不给微渺的生命那么一丝丝光明。
灰子第二天,在太阳将第一丝光从手心漏出时,回来了。外公的眼下仍有一片青黑,他放下了锄头,蹲在地上,静静地看着灰子,灰子轻轻地蹭着他,想晃尾巴,都怎么也抬不起来,他只看着外公,像在安慰老朋友。外公那天没有去给稻田通水,也没有去管谁家红薯窑被淹了,只是抽着烟和灰子一起蹲在院边,太阳红旭,一跃而起,映亮了山林,染江了房屋,一行雁飞,一缕炊烟,万物的一切喧嚣都随阳光而奏响永恒的生命之协奏,一人一狗也印染进其中,只是沉默而无言。
当晚,灰子走了,因为误食了抹了药的肉饵,他躲过了捕兽夹,却最终没有躲过猎人的险诈。
外公李英亮的灯穿透不了黑喑,到达不了生命的彼岸,但那如萤火虫般的光亮,却可以执着的,无畏地在无尽的先意中守护一方温暧,这,才是他真正的,对光的执着追求。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外公的双手,将生命的种子浸泡在自然中,所以开出了哲学的花,所以有了灵性的思考,所以,才有了人性光辉的感动美丽。这一切,是如此的平淡朴素,外公对于自然的追寻,不单在于白昼之晨光,更在于遵循自己内心的最本之源,用萤火虫微渺的光明,点亮这个世界。他像山林野木般,将的间包在身体中,以年轮来记录生命的长度;以纯净的敬重,去邂逅如尘埃却永恒的生命;以执着的萤火之光,去邂逅那个他心中无垢的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