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下着雨,屋内没有灯。
窗外的噪声震耳欲聋,犹如百万个玻璃弹珠砸在锡制的屋顶上,又好像百万个电台同时发出嘶哑聒噪的空白音。窗外的铁门像心脏病发作一样,颤颤摇摇。我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惊慌失措,害怕这屋顶随时会被打穿。
它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如果说这个屋子聚集了整个世界的黑暗,那么它就是唯一的明亮——它是一束光,我能依稀看出一点人的轮廓。它看我,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来。我仿佛觉得有一把手枪将我刺穿。
“想好了吗。”它语气机械,我丝毫听不出里面的疑问。
我点点头,它向我伸出一只手。“抓住,”它说,“我能感受到你想要追寻的东西。”
我握住了它的手——干燥又温暖,我感到有一股力量从我心底升起,滚烫的内心刺激着因寒冷而冰凉的唇,于是我说出了那个让我无数次荡魂摄魄的名字——
“戴安澜。”
这里是缅北的五月,听说是这里最热的时候。将军只是听别人如此说,因为他也才到这里不过两月。
这里当然热。不光是天气,将军的心一样沉闷。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染着一位烈士的热血, 每一阵微风都流淌着弹药的余温。每次游击战结束,将军会对着手里的手枪发呆。抚摸着枪管的滚烫,他放眼望去,远处依旧是火光滔天。游击战对将军来说已是家常便饭,直到那一次.......
这是1942年5月18日的缅北,将军指挥把第二〇〇师兵分两路穿过细莫公路。一切是那么平静,一切是那么普通,好像这就是一次简简单单的军事撤退。将军认识这里。两个月前,二〇〇师与英国盟军磅礴地跨过这里,唱着高歌,背着长枪,他们后面是国人的期待与世界的祝福。而现在,英国盟军狼狈撤走,中国远征军没有枪支弹药,没有医疗设施,他带领寥寥几百人溃散地朝中国云南方向撤离。排头的士兵忽然触电般倒下,将军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很快,传染病一样,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前方传来沉重的枪声,就像有人拿着靴子拍墙。
埋伏。又是埋伏。天天都是埋伏。将军浓眉一挑,依旧从容,命令队伍撤走。此时前方抓到的一位缅甸向导拒绝为中国守军带路,平时一向随和的将军也气急败坏。在枪机声中,警卫员不断汇报死伤人数,将军看着前方密集的弹网,从牙间挤出两个字,“突围。”
黑色的土地上弥漫着白烟。眼花缭乱里几乎看不清人影。睁开眼,漫天飞舞的尘土飞进眼里;闭上眼,只听得敌方突突的机关枪声。一睁一闭,身边的战友就倒下了一片。炮弹飞向这里,好像打中了人,变成一滩嘶叫的液体和碎铁片。打击声似乎并不密集,但是将军知道,每一次爆炸声想起都意味着一个重要目标被击中,而打击多半不会落空,因为对面可是装备精锐的日本部队。这一声声爆炸,就好像是这场战斗的一个个闪光的标点符号,增添了血腥的味道。
刺眼的天光中,燃烧过的弹坑正在冒出缕缕黑色的烟柱:几乎没有风,几乎是竖直的,好像连接天地之间的细纱,又好像一个精神错乱的巨人疯狂泼墨的杰作。中国守军们的刺刀,映射着血光,还没来得及刺入敌军的胸膛便被子弹射中。在战争中,他们的生命只有几秒,进入沙场这个大熔炉,须臾间就都被熔化了。
不记得是从哪里射出的子弹,穿过将军的腹部——将军的腹部是那么柔软,子弹射入的瞬间几乎没有减速,射出的瞬间依旧能听到它魔鬼般的呼啸。
三发子弹。
将军的衬衫赫然出现三处弹孔,正汩汩地流着血。染红了军装,染红了军徽,伤口那么深,仿佛骨头上都有淤青。
那一瞬间,在空中飞行的子弹定住了,在远处的日军停止了射击,枪口不再有火光喷出;二〇〇师的士兵们手举刺刀,没有往下砍,张开的嘴巴里也听不到怒吼与誓言。他们像是被千年的寒冰冻住,失去了动弹的权利。
“你,过来。”将军是这幅静画里唯一的动景,他招招手,让我过去。
将军伤的很重,我撕破衣襟给他止血,血又从衣襟里浸出。将军扭过头,假装没有看到滴落在地上的殷血。我慌忙想找军医,可将军却告诉我,这里有军医,但是没有医疗物资。
将军躺在地上,我看到他眼里反射的刀光。我回头,倒地的将士们尘土满身。火光中,他们用紧闭的双眼沉默地写下坚定。我的眼前晃动着火花,那是子弹的炸药在燃烧。它点燃了我的衣袖,发出了光。
“你来自后来。”将军看着我,血从他的微笑的嘴角流出。我点点头。
“值了。”将军又笑了,“你知道吗,我常在想,这场仗打完了,会是什么样子。看到你,我好像就看到了未来的盛世。”
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地上。我突然又很惭愧,将士们流的是血,我流的却是泪。
脚下,弹坑的余热正在退去,我开始感到寒冷。将军想坐起来,我便扶着他。将军抬起手,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在弥漫的硝烟中什么也没有看见,但我知道那是同古的方向。那里已是焦土,但将军主持所建的同古工事仍然矗立不倒。
“你的眼里有光,”将军又开口,声音浑浊的像千年的老酒,“我们眼里也有光。我们老是想把仗打完打赢,然后风风光光地回国去。”他顿了顿,“你呢,你的光是什么?”
我又想起那个我小心翼翼呵护的梦想,那是一颗闪闪发光的钻石。可是生活将它磨成了一堆玻璃渣,我不想松手,仍固执地紧握,最后却被扎破了手。那一堆玻璃渣根本映不出我心中的光,我甚至不明白我当时有何等的勇气才拿起了它们。从此,我的眼里失去了那颗叫梦想的星星,我的眼神除了漆黑就是盲目。
可是将军说我眼里有光。
身边的一切突然变得嘈杂,我后面传来机枪的轰鸣,须臾,枪口疾风骤雨般响了起来,白雾突然变成了闪动黄色光幕。几乎同时,敌人的炮弹落下来,空中又交映着蓝色的鬼火。我感觉地面在密集的打击中像一张振动的鼓皮,脚下的泥土和小石块被震地好高好高,落在我的头上。将军又站起来,端着手枪朝对面射击。我看着他,仿佛明白了什么才是我追寻的光。
戴安澜。
千万个像戴安澜一样的人。
和平年代不需要枕戈泣血的英雄,但是需要我们崇尚英雄、成为英雄。我心中种下的那个梦想,就是想考入军校,加入解放军,接过前辈们的风华,枕着战歌,雄赳赳地驰骋沙场。他们是我仰慕的光,是我追寻的光,是我不惜一切也要成为的光。
我的光,在我的身后,人们总是习惯于在前方寻找光亮,可是他们不知道时间轴的后方也可以传来光。身后的光,凝聚着岁月的力量和历史的奇迹,万般悠长。我邂逅了与我相隔七十个春夏的戴安澜将军。
雨小了点,我向窗外看去,油柏路面湿冷冷的,还闪烁着橙、紫、红的灯火。我看见有人躲雨,有人滑倒,有人孤独地站在马路对面,像一个不会发光却偏要执着地站立的路灯。
“这是我予你的邂逅。”它说。它依旧是这个屋子里唯一的光。
“你是谁。”它从我的语气中听不出疑问。
“我就是你的信仰,或者说,我是你心中的光。我知道,这是你追寻的东西。我现在让你邂逅了它。”
“接下来,我就该追寻它了。”我顺着它的话。
“很好。”我似乎看见它点点头。
它突然消失了,我以为我的房间会重回死寂一般的黑暗,我又只能听见医院各种仪器的声音。但没有。这里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灯,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它们。
“这人又在自言自语。”
“没事儿,习惯了就好。”
“今晚上又在发病,天哪,可把护士门吓惨了。”
“得了吧,精神病院不收精神病人收什么?”
一阵尬笑。接着,是铁门关闭的声音。
我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注视着白色的床单,我又想起了戴安澜将军雪白的衬衫——上面有鲜红的血。窗外有人放烟花,一声一声,在呼啸,在飞升。透过玻璃,我看到它们在空中爆炸时出现的一抹花火。
我邂逅了我的光,我现在要开始追寻。
我知道,在时间轴的前端,有一束光从身后照来,指引着我追寻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