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来,老张一直在找曾经的家。
生在北方,由于战乱南迁,他对故乡的记忆,只停留在大概六岁时的样子。随着年龄增大,老张却越来越不安生,越来越想回一次家。虽然除了一张遗留下来的风景画与自己模糊不清的记忆外,他没有任何东西帮他找回故里,但他从没有停下过脚步,似乎那个地方暗中有特殊的魔力,光一样引导着他的生活与未来的走向。那记忆中的山野平原,红枫白桦,像是一个唾手可得的梦,又像是触及不到的现实,让他不得不屈服,继续前行。
老张对于南方的感情不算深厚,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间房子,一个老伴,和两个出了国一年见不到几回的儿子,他觉得那不是故乡,不是家,他像个生于淮南的枳,他想回到自己的北方。
于是他在几年前开始了漫漫的寻找。没有人支持他,但人老了脾气不见退,他是棵固执的树。他的老伴,也只能跟着他慢慢地,从这个地方,找到那个地方。
踏上北方的大地后,老张每到一个地方,就选一家普通的旅馆住下,然后拿着画到处问人。
“你知道这地方在哪吗?”
那人在思考一阵子后多半回答:“不知道,您老问问别人去吧。”然后去问别人。
老伴没什么事好做的,老张不怎么到外边吃饭,每到一个地方,就几天把菜场摸熟了,做饭,等老张回来吃饭。
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半个月,事情还没有什么转机。天气转入深秋,北方的天气已经冷了下来,寒阳照在老张疲惫的脸上,银白的发丝闪出的光动摇着他曾经的不安分。人是终于要老的,为什么要这么折腾呢?回到旅馆,看着老伴做的菜,他的心里总有点莫名的感伤。
就当老张快要放弃希望的时候,一个被问路的老人突然这么说:“这画工倒是不错,不是你小时候画的吧。"
老张似乎已经麻木了,没有什么期盼,半自嘲地说:“我爸画的,他是个文化人,可惜......”
“我也很久没到那地方去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着了,呵呵。”那个老人随口一说。
“您去过那儿?”老张一下子找到自己了,“那地方在哪儿。”眼睛放着光,看着那个与自己差不了几岁的老人,仿佛他就是一个上天派下来的使者,他多年以来的夙愿,终于要实现了。
那个老人有些诧异地看着老张的反应,然后又变得像是尊敬起来,说:“您上西边儿那儿看看去,离这儿不算远,走路走个头二十分钟也就差不多了。”
老张像一个朝圣者一样一步一步地向着那里走去。太阳快落山了,正好立在了路的尽头,把那一边的遥遥无期染成了一层又一层深浅不一的橙红,老张就这样一点一点向那梦一般的地方走过去,他的背后,是深蓝的夜色。
灯亮了。
到了。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措手不及。那里什么都不剩了,除了一个颓废的山丘和一棵光秃的树之外,只剩下了一地的碎石瓦砾。他看看手上的画,那一棵棵笔直的白桦红枫,野花开遍的山野,阡陌交通的田亩,还有炊烟袅袅的人家,都不见了。那幅画“骗了他”。他骗了他自己。那幅画是个盒子里安睡的梦,打开了,就失去了。他好像一下子失了根,差一点跌倒在地。他,成了一个可悲的信徒。
他失了魂,就那样一步一步地挪回旅店。
打开门,已经八点多了。老伴还在吃饭的桌子那等。他眼神迷离,慢慢坐下,什么都没有说,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饭。
饭已经发了干,但依旧热气腾腾。热过一遍又一遍了。
他好像突然醒过来了,看向微笑着一言不发的老伴儿,眼睛里又有了光彩,泛了红。
“还没找到?”老伴像往常一样问道,“没事,明天就找到了。刚大儿子还给我打电话问我们怎么样了呢。”
老张多年以来,第一次留下了泪水,微笑着:“我刚找着了。”
谁也没有想到,老张这么多年追寻的东西,早已经在他的身边,被邂逅过无数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