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夜,我行走在路灯下的人行道上。我不讨厌白色光的路灯,尽管人们说黄色光能在雾天里照得更远,但白色的路灯让我想到了月亮——白色光环下孤独旋转的卫星,奏响宇宙的乐声。路灯投下白色的光,却被树的一些枝桠遮挡住,在灰色的地面上投下影子——那是月上的海,是阿尔忒弥斯的面纱。
我想当时应该起了一小阵风,树影随风摇动着,有种狂暴的气势,地面上的影子不断改变形状——这大概吸引住我的思绪。树影在我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构成一只小兔子,紧接着又幻化成一只犀牛。还记得小时候的手影游戏吗?同样是白色的灯光,有些刺目,洒在同样纯白的纸屏上,孩子们喜欢在灯光前不断变幻手的形状,那些形状在自然光下永远无法认出它们代表着什么,而当它们的影子洒在纸屏上时,便奇迹般一目了然。人们常说——又是“人们常说”—— 影凭借光存在,其实也可以说万物凭借光存在,因为唯有光使它们可视化。但我找到了反驳他们的又一证据:手影游戏不是凭借光而是凭借影子存在的。梅菲斯特也说过“影子是光的母亲”,我很喜欢他那一段议论。梅菲斯特是“不爱光的人”,这样说难免有失公允。不过“公允”本来就是光的准则,在思考影子时可以暂不考虑。那么影子的准则又是什么呢?它有没有公式或性质可以定义呢?我想影子是灰色的,就像《多佛海滩》中所说,“多彩、美丽而新鲜”实际上却“处在黑暗的旷野”,影子是多彩背面的灰色——就像硬币一样……
我脚下树影间的光斑好像银色的硬币——它们也是影子形成的,多神奇的巧合!它们在晃动间将我带回夏日的午后,仅仅是一个模糊的印象,在炎热的午后,坐在树荫下,望着远处热气蒸腾、新鲜的绿色,这时光影斑驳投在脸上,或者书页上,深浅不一,错落有致。影子的深浅、大小、重叠究竟由何决定?我知道物理学上的说法,与光的多少和角度有关。“因为物理”是一句枯燥的话,它常常从老学究布满皱纹的嘴里蹦出,它就像审查制度,扼杀想象,只留下一行字样:“(以下内容受到审查)”。我痛恨想象力的缺失,如果可能,我希望昴星团永远是寻亲的七子,大小熊星座能作为那对悲剧母子的喜剧结局。然而它们正在消失,让位给数字和秩序,夜空里星星一颗一颗熄灭,只剩下满天的黑暗。这又是为何引起的呢?
排除“因为物理”,影子兴许具有自己的世界和意志。树影狂乱的挣扎似乎真的拥有生命一般。“朋友,我不想跟随你。”它兴许会这样说。这很像明星的替身演员会说出的话,她丢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搭乘上随便某列去往远方的火车,那列火车头也不回地驶向她的新生活。一对自旋方向相同的电子是一样的,那么她与她代替表演的演员是一样的吗?树和树影是一样的吗?归根究底不过是得不到承认罢了,就像影子内阁成员,一直在等待一个站在聚光灯下的机会。有个俗语叫做“活在某人的影子之下”,或许应该改改,“活在其人的光芒之下”——这个世界使用着光的准则。光很好,光照亮万物,但光无论如何也“照亮”不了手影游戏;光试图将影子视作一个附属品,但事实上,影子是影子,我是我,我使用光的一套准则,而影子有影子的准则。我们常常忘记了这一点,被自己的视角所局限、蒙骗,错把二者混为一谈,不承认影子的独立性。可是,要是不被承认的是我们呢?
我抬头看向夜空,那里同样满是影子——像从现实中锲而不舍地追到梦中的现实意象。在地球之外延伸至无限远处,使用的是影子的准则。穿过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乃至科伊伯带之外,走入更深处的黑暗,我们已经走了很远,却只走了短短的几步,正如Juno或者Pioneer,如此短暂,在黑暗中熄灭的几颗星火。
影子企图反抗光明。那是轨道上高速旋转的金星,企图从地狱的阴影中掀起另一场革命,就像弥尔顿笔下的撒旦——反抗暴政的“克伦威尔”。
金星的视星等为-4.89,足以在地面投下影子。那是不是可以说影子与光能为了彼此而存在?就好比多彩与灰色,科学与浪漫,就好比硬币的两面,谁也离不开谁,独立而共生。那么,这是否代表着,林立的高楼间投下的影子依然享有站在聚光灯下而不被抹去的机会,或者说,我们这影子的一代,依然保有被承认的可能……
远方一个惊人的白色亮点慢慢爬过天际。那是特殊设计过的可视度极高的人造卫星,我紧紧盯着它,想象着它在夜空中慢长的旅行,将地面上万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