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个逃兵。正彷徨在满目狼藉,鲜血横流的南塘战场中央。
战斗才刚平息,我们尚可休息。这时,一幕场景直涌向我的脑海:南塘的夜晚万籁俱静,敌军的镁灯不时扫过湖面。那是七个小时前,我和战友正潜伏在湖岸的高地上。零下二十摄氏度,我们连御寒的棉衣都没有;我的好兄弟,亮子伏在我身边,小声说他冷得不行了。我转过头,见他脸色铁青,眉头和鼻尖上都黏着冰霜。实话说,我和他一样,都在死撑着——亮子南方来的,肯定比我更冷。他迷迷糊糊谈起他们那的茶树有多香,梯田有多高,说打完仗去他家乡看风光——可是等不到了。
亮子不久便不说话了。我在寒冷中昏昏欲睡。忽然,冲锋号角从前方鸣响,接着火把在高地延开,冲锋之势业已燃起!我唤亮子,他却没能在雪地中站起来。他柔润的面孔留存着南方的情韵;他的睫毛尖结着冰霜,像永远封存了那些清雅的南国风光。那时,潜伏在高地的兄弟们全涌出来,红旗猎猎,战火熊熊,杀敌的吼声震绝山峦。我看见成排的火光在前引领,随后跟着无数四肢僵冷的士兵——“我应该跟上他们,一起直捣敌军阵营!”我想,可有什么钳住了我,让我丢弃了身为一名士兵的职责,止步不前;眼睁睁见战友像往沸水中下饺子般,密密麻麻钻进敌人的阵营;听到炮火枪声四处轰鸣,怒吼与哀嚎糅杂在一起。是因为恐惧吗?是因为亮子悄无声息的永别吗?或是大敌当前的懦弱畏怯吗?……恍然间山冈似乎只剩我一个人,独迷离惶恐在硝烟弥漫的南塘战场的边缘,留下自己挤压胸膛的啸声。冬月的寒风刮过南塘边的山野,雪开始从上空降临飞撒在山冈上。这时,我意识到,一个沉重的事实既定:我已经成为一个逃兵了。
成为一个逃兵。这既不是我当时所想,亦不是我现在所情愿。即使是当我看见硝烟之后的南塘生灵涂炭,也仍会坚信我应该冲下高地直捣敌军。但,逃跑——不管是源于恐惧,源自哀痛,或是因为突如其来的虚无的迷惘——已成为事实。我彷徨在南塘战场的中央,回想几小时前,漫天的火光舐舔雪花。
二
当我迷失在高地上时,我独见到摇曳的火。那是战场唯一不曾血腥的生命。
“如果我是一簇火就好了……冲进战场,领着无数军人夺取胜利的光芒……我可以开辟晦暗,代表光明;我可以安抚寒冷者,牵引迷路者;我可以变得永远旺盛绚烂——如果可以,我愿意燃烧我已冻死的身体!……要是,我是一团烈火,那就好了……”
我忽然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战栗。不,我已经是一名逃兵了。这似乎意味着,动员的火把早已杳杳然离我而去,成为火的愿望变得轻薄好笑,像小时候想拯救世界那样。我曾希望:世界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可今日雨雪霏霏,火也黯淡几分。究竟,有火就有了勇气吗?有火就有了正义吗?有火就有了灿烂吗?
南塘的空天呈现一片通红,整个南塘都似乎裹在火炉中。不,其实是白雪折射了炮火。从地平线,光遍照到四荒,燎原千里。
我看到了光——这时,曾经满天的火光慢慢分离开来,火与光在我眼前叠成了两层重影。火:点燃,然后开辟黑暗;然而光,真正映入眼帘,带来方向与光明。我尝以为自己逃离了火把的指引,而成为一名逃兵。但我害怕作战吗?不,我不怕,我说过我愿直捣敌营,视死如归。可让我逃离的是什么……——茶树满山,梯田层叠,从亮子嘴里蹦出的美景又一次浮现,我如此渴望去到亮子说的那片南国风光呀!如果战火延绵到那里,我还会再逃避吗?我还会矢口否认自己的恐惧吗?我想,我是不会的。这是一种没有火的引领。在心中燃烧的我的渴望,好似化成了一排排冲刺的火把,而我将不再滞步,只管奔跑。
对呀,如果说,南国风光是一束失去火苗的光亮,我实是在向光亮而奔去!火、光,常常相互依附的这对实体,我从前竟一直混为一谈!冲锋号响,火把延开,燎原之势已起,我却不知往何处行,这是火光还未照到心头的缘故。光明了,火于是被燃起;火燃了,光却需要人感受。换句话说,火开辟光,而光指引火。
三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千万战友在冲锋号声中奔跑,铺盖遍山的火连成一片。他们被指引着,高举头顶的火,抱守心里的光,就像冲破长夜一样。虽然南塘的夜极度寒冷,许多人与亮子一起,在高地潜伏时已悄然远走;可他们力量磅礴,意志坚定,为国、为家而战。这是南塘的伟大的进军。
待到炮火渐歇,几架飞机遂落荒逃走,我蹒跚至战场中,屋舍欲坠,哀鸿遍地。抬头见,天外已鹅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