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偶尔的朗晴。我静坐着在树下赏景,树上投落下斑驳的日光,那树影摇动,撒出来星光点点。我想,树木有生命,那树影也有生命吧?树迎着阳光生长,影子背着光生长;树上鸟栖虫飞,地上影子也躁动一片;树下坐着一个人,地上也斜斜地投着一对身影。影子倒不像影子,倒是生命真实的投影。
几点灰色的雀影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头看看天,依旧蔚蓝的茫茫一片。我又陷入了思考,究竟什么是生命呢?只有运动的才是生命吗?影子或许也是一种生命的存在形式吧?
我眼看着影子,它好像聚缩成了一个点,四周围绕着白晃晃的光柱。我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那白光就是我自己,那渺小的黑点就是我的影子。旁边又多出一个墨色的点,我立即意识到那是树的影子。树可真是个倔强的家伙。我不知道它们有多渴望生的资源,也许就像鱼渴望水吧。我曾在去外祖母的墓地的小路上,那深山中,看见过几株挺拔的松,棵棵倔强地抢着阳光,高大的树冠遮天蔽日,使得树冠下的小道如沐黄昏。我也觉得我像一棵树,努力地生长着,希望终有一天,能走出这树冠的阴影吧。我还看见,漫山遍野的流动的绿。我不确定是否所有的生命都那么爱阳光,也许树和白日的生灵们都爱得深沉。
但那影子扭曲起来,我努力驱逐着因久久凝视而产生的幻觉。我的眼睛停留在一只偷偷歪头看我的麻雀身上。我暗暗高兴那只麻雀帮我摆脱了幻觉的苦恼,也高兴能继续静静地思考。生命会不会是诞生在光与暗的交织?或许还有发光的生命?是那深海的黑寂中磷光的灯笼鱼。那光到底何处而来?是鱼的肚里的磷光么?鱼肚里是炽亮的心肝么?我无法解决自己的问题,笑了笑,又去看那只麻雀的眼睛,惊觉那眼睛也是发亮的。难道麻雀也像灯笼鱼一样,也有炽亮的心肝?也许这世间生物都是光和影构成的吧?若这真是一个光影交织的世界,那我就是一个“光影构成”的人了?我微笑着,细细品味刚才那句话。
然而那只麻雀是被我微微晃动的影子惊动了,我的注意也被我那影子吸引了,它随着我的晃动而晃动。那是否真是另一个我?那个“我”会不会也在影子的树下看着这个我?那个“我”会不会与我有着截然相反的性格?会不会与我有着完全不同的遭际?或许不像我一样过着三点一线的日子?然而我无法摆脱这种生活了。我的囊萤映雪的奋斗,不过是为了那个未来的生活,那个一生的理想。而那个“我”呢?他也在过这样一个单调的生活吗?他也在暗的灯的夜里苦写着字吗?我想起在昏黄的台灯下写字的时光,我的手上留下了老茧、那个盘附在中指上的寄生物、那个磨破了的手指。而我的影子呢?他也在写着,仿佛在卖力地牵引着我的笔走一般。我为自己的成就欣喜,他却装模作样起来,仿佛这成果是他的。我又再次看了看我那影子。我想,那必定是个虚伪的灵魂,一个好吃懒做的家伙,一个丑恶的影子。
我不禁怕起那地上的影子,现在它不再像一个灵魂,倒像是别的什么东西,它好像要把我吸进那黑色里。有人说,人对于黑暗总有与生俱来的恐惧,就像人对未知的恐惧。置身之中总会有无助的感觉。我仿佛也在黑暗中,什么能支撑着我在其中活着呢?我想起远古的人们度过的无际的,危机四伏的夜晚。在涌动的墨色中,安然的岩洞里,藏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我若能如此,举起一根虔诚的火把,至少得到些光的庇护,至少能得到些许的安慰和平静。可惜我未能得到这火种,谁能破灭这命运的禁忌,谁又能做那为我带来希望的普罗米修斯呢?我不敢去看那影子,我却禁不住去想。人的思维的确如此奇怪,就像雀鸟忍不住去试探已知的危险。我该如何摆脱这片寸的黑暗?纵使我曝晒在烈日下,经过地狱般的焚烧,那影子依旧,最多是藏在了我的脚下,看不见了而已……地上那团影子,魔爪似的,把我往思维的漩涡里拖。而当我终于摆脱了这漩涡的苦恼时,我的思想沉重而无奈地告诉我,去做一个会发光的人吧,那是摆脱黑暗的唯一办法。多么轻松的答复,我必是无能力做个会发光的人了。我叹息一声,望向天空。
我本以为能找到淡色的漂浮的云影,结果找到了一片纯净的天空,视线好像往那无边的蔚蓝
坠去。我很喜欢这无遮拦的天空,少了云的约束,就好像我的思想不愿受到繁杂的事物禁锢一般。傍晚的阳光这样抚着。今晚也必定是这样晴朗吧。还记得听外祖母说,夜就是世界的影子,布满了这个天。而那时我依然傻傻认为,夜就是一块硕大的布,把这天穹盖上了而已,那点点星光,就是从这布的针刺的孔里漏出来的。我终是提不起兴致,去观那星光了吧。我想起我那观星小望远镜,它还在尘封的匣里躺着吗?原先光洁的镜片,是否已蒙上埃土?我恐怕再无缘去探求那宇宙的玄妙了。然而我要接着想象,想象我在浩渺的星辰的洪流中漂浮,全部的星辰好像围绕着我转,划出一道道线,这是多美妙的感觉。光的星在交织,暗的星在吞噬。这样一个系统无比精巧地运行着。我感激那个造出了光的天才,是他创造了这个世界无限的美丽。我也感叹,光总有无法到达的地方,总会有那阴影的领域存在。就像事物总会有不完美一般。我发现,我缺少的不是去摆脱影子的能力,而是接受影子存在的能力。既然影子永远存在,不如面向光,把这影抛之身后。
我起了身,走在回房的路上,身后是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