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课程结束,课后作业已发送至大家的终端,请认真独立完成……”白板随着冰冷的机械播报声的结束,暗了下来。同时,“吱——”的一声,教室自动门开了。
我将“教科书”,“笔记本”,“草稿本”和一支握感优越的感应笔收拢来,装入了身后的包。所谓“教科书”,“笔记本”之类的东西,都是超薄的平板电脑罢了,现在的纸质书是越来越少见了,我唯一一次见到,还是在史学教授那儿。我一边默背着英语单词,一边走出了教室。
顺便查看了一下的作业——整合包的大小让我微微一惊——2.37G。今天的所有笔记才占我一千三百多个M,这作业量属实吓人。唉,从21世纪初期到现在,作业量是一直没减少过。我一直认为,整个现代世界只剩作业与机器了——不止我,几乎全班二十多个同学都这样认为。怎么说呢?世界就像是,在灰扑扑的天底下,只剩漫无边际的黄沙了。
校门外,已经有一辆民用的黑色轿车停在了路边。几乎所有路过的学生都会看两眼——并不是因为那科技感十足的流线型车身——中型载具在方圆十里都少见。在火星兵变平息后,政府重新规划了大部分城市的布局:将城市分区,专区专干,学校集中在学区,住宅集中在生活区,办公楼集中在工作区……而且关系紧密的区之间隔得非常近,学区旁边就是生活区,所以有些学生到隔壁就把学上了,最远的骑两分钟的电滑板就能到学校。因此,中大型载具几乎用不上,学生都只在三D全息投影上见过轿车,谁要是偶尔能见着一下,不露惊色都是装的。
“哔”车把通过生态掌纹识别系统,将我放在上面的手“认”了一遍。车子在我将手拿下来的那一刻,“温柔”又不失速度的打开了车门。坐上车,在车门关上的同时,座位的高度与倾斜角度已经自动调好了。车子识别到车内环境光较弱,“自觉”打开了后排右侧车窗。此刻正值下午6,7点的光景,太阳正从几座大楼的间隙中滑落,昏黄透红的日光,默默的,流入生活节奏如同快版的科技化大城市。落日余晖显得悄无声息又格格不入。
“出远门?”我将目光收回车内。顺手关了窗。
“你不是说城里生活单调吗?好不容易放个小长假,带你去换种生活”副驾上的中年妇女一边回话,一边将口红盖好。
“可是作业……”我正欲发话,却被一口红唇抢过发言权。
“不准说不去了,你爸牺牲了半天时间,把车子拿到四S店里翻新了一遍,这次不去,下回,就得坐一屁股灰了。不就浪费钱了吗……”
“我……”那口红唇喋喋不休,不容我插话。
“而且是你说要出来的,不准反悔……孩子他爸,开车”
“嗯?”爸显然是快被催眠了,还没反应过来,又顿了一两秒“哦,好。”
他拿出钥匙,启动了轿车的动力系统,等车子预热好了,又按下操作面板上的“自动驾驶”。随即将受抱在胸前,不说话了。我也埋头沉思起一道数学难题。
车子本身速度不慢,但是城区里行人多,时不时的要避让,自然快不起来。
“爸,去哪?”我对难题没有头绪。
“呃,去你外公那儿”爸简明的回答了。
“哦——”我随口一应,长音还没拉完,就被熟悉的声线打断。
“就是那个园子啊,你去过的,又有花又有草,你外公就和它们住在一起。记得不?”
啊——,外公,园子……记忆中好像有这么个地方,那儿有大城市里感觉不到的闲适,清静,还有莫名的熟悉。那园子的主人,我的外公,我叫他“花园怪老头”——他在任何一个城里人看来,都挺古怪的。他穿着连恒温功能都没有的棉布衣,种植不用机器,恒温室里不待,就爱只把摇摇椅,在泥巴地里晒太阳。他那个时候的表情,城里看不到。
“也是许久未见了……”我喃喃地应着。
之前满脑子的学习,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我都快忘了。他似乎,对太阳有种执着的追求。我透过挡风玻璃忘了望前方,竟有几分期待。
轿车像虫子一样,在城市里一扭一扭的爬动着。等窗外的日光暗淡下来了,道路两旁的房屋稀疏下来了,车子才渐渐加速,将车速提到了130多。等窗外都是植物了,车子已经以两百上下的速度飞驰了。
不久,轿车又渐渐慢下来。当仪表盘上示数为零时,两扇绿藤缠绕的大铁门出现在眼前。
感应到门外有车,摄像头不紧不慢的伸出来,对着车一扫,又收了回去。铁门吱呀吱呀地打开,可能锈得严重。随着车的驶入,远远的,传来一声低吠。那声音起伏,停顿,没有规律——应该是活物;听那声音,像条狗。
一条狗?活狗!等车子一停稳,我就从自动打开到一半的门缝里,溜了出去。下了车,新鲜的空气沁入肺腑。远方,一点星光亮了——手电。随着狗咆声越来越大,光亮,也到了跟前。
眼前的老者,是一副22世纪以前的农夫相貌——一件白背心搭配军绿色七分裤,外面的皮大衣,一看就是刚披的。那只刚才面露怒色,满口乱咆的狗,被外公一吼,现在夹着尾巴在一旁愣着。
“来客了看不见哇?”怪老头似乎在与生物狗说话,又转过头,对着刚下车的妇女,“在城里过得好不好哇?”
“还行……”妈刚一发话,那怪老头又转过头对我说:“哟,嘿嘿,好久不见,小外孙长这么高了哇!”
待车门关了,爸把车锁上了,老者就转过身,清闲又轻盈地,在前头带路。
“爸,你这回和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到城里去过两天?”妈小心翼翼的看着地面,生怕她的鞋沾染上稀泥。
“不去咯,城里的高楼侍奉不好金贵的阳光……你们晓不晓得,阳光是有味道的……阳光射入城市,和钢筋混凝土合在一起,味道就不好闻了,光泽也变差了,阳光和人也就陌生了,不熟悉了……只有他跑到了我这,把花草泥土的香气调和好了,嗯这才是最熟悉的阳光味儿……”在怪老头缓慢的说话声中,一座四层小楼房出现在眼前。
进了屋,外公简单的弄了点晚饭,烧了点儿水洗脸洗脚,就领我们上楼睡下了。
上了床,我闭目养神。“阳光的味道”?咝——我记得老师只讲过“光的色散”,“太阳光的应用”和……什么是阳光的味道?是我刚才下车闻到的吗?是我小时候所熟悉的吗?沉思中,我入了眠。
清晨,一道明晃晃的阳光,直劈我的眼皮,我极不适应地翻了个身,起床了。平日里,都是冒着幽蓝光的起居灯把我叫醒,亮黄的阳光,使我像老鼠一样的敏感。昨夜合的严严实实的窗帘,拉开了;掩着的窗户,打开了。大打开的窗户似在向阳光招手,阳光也毫不吝啬的涌进来。
我走近窗户,伸出头,看见四层楼20多扇窗,一齐在向阳光招手,墙上还爬着不少藤蔓(应该是爬山虎,但好像比逼真的全息投影多几分生气)。窗户开了,阳光也好,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闻到所谓的“阳光的味道”。楼下不远处,有一个老者在阳光下压腿,像是漫不经心的,抬头往楼上一望,看见了从窗户里探出半个头的我。随即,我看见他的嘴巴动了动:“乖孙怎么早哇!下来锻炼身体嘛,早上的太阳晒起最安逸了!”
我点了点头,缩回身子。几乎是一边披衣服,一边开了门,踏着一双人字拖,“啪塔啪塔”地下了楼。
到了楼下,看见怪老头正坐在地面凸出来的石墩上,昨晚上那条黄色的狗,正坐在他的脚边吐舌头。我走到外公跟前,随意拉伸了下筋骨,开口问道:“外公,你昨晚说的阳光的味道,我今早怎么没有闻到?”
外公笑而不语,起身走向屋里,拿了一个木桶又出来,用手指了一个方向:“我带你去园子里走走。”
我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那是一条由碎石铺成的小径,两边生满了各类植物,以绿色为主,间有各色的花以及褐色的干。
穿拖鞋,走石子路,磕脚。但看看怪老头清闲自得(而且也穿着人字拖)的神情,我也不好说什么,可能是他走惯了吧。
太阳光打在叶子上,风一吹,阳光就跟着树叶一起晃动着,晃动着,悠悠的,缓缓的。偶尔还能看见叫不出名的小虫,鸣声清越的小鸟……他们也随着阳光流动着,流动着。倘若说外面的城市是“灰扑扑的天空下,布满黄沙的旱地”,那这儿就好比“灰扑扑的天空下,布满黄沙的旱地上,阳光照耀下的宝藏绿洲”。过一会儿,听见溪水声了,外公突然开口说:“现在你闻到了什么?”
“花草的清香。”我答到。
“还有呢?”怪老头拿着木桶向发出水声的方向走去。
“泥土的芬芳。”我如实回答。
“就这些?”怪老头不依不饶。
“还有……溪水的味道闻了,闻了过后……脑袋好像更清醒了?”我细细的察觉每一丝体感。
“没了?”
“没了。”
“小孩子,太嫩……体会不到太阳对我们,对地球深沉,热烈,亘古不变的爱呀。”他又像是在给我说话,又像是自发的感慨。溪水近了,近到看得清在阳光底下迸溅的晶莹水珠了。
“这里的泉水清洌的很,顺路过来打一点。”怪老头把木桶放入小溪,“你们那边的人,喝不到这样的水。那儿从地下抽上的水,没有见过阳光,自然有少几分味道。”木桶里水装满了,他又把桶提回来,往地上一放。又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个水瓶,装了溪水递给我:“尝尝?”随后又找了块大石头坐下。
我接过水瓶,抿上一口。味道貌似差不多,但是……说不出来哪儿不一样。盖上水瓶,我又顺手摘了几片大叶子,铺在地上,席“叶”而坐,就在怪老头身旁。
“为什么你可以闻到太阳的味道?”我将水平递回去。
怪老头没有接,而是伸手从我的坐垫上捡起一片叶子,细细地抚摸上面的纹路:“因为你年纪还小,该经历的还没有经历,你还需要现实的锤炼。”
“嗯——”但是我还是不太明白,顺手将瓶子放在他的脚边,“那外公,能不能说一下你经历了什么?”
“我?”怪老头看看脚下的土地,又仰头看看天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好像比你大一点哇。”
“那是二八几几年哟,用火星记年法的话,应该是一百三十多年。我跟着爸妈,也就是你的祖祖,搭乘了火星与地球之间的第一辆直达列车,好像叫‘天际一号’。父母被调到火星出差,说是带我去见见世面,就一起去了。”
“也是去了那儿,我才知道,明明火星与地球公转与自转都不同,为什么地球过一年,火星就过一年;地球什么时候过年,火星就什么时候过年。”
“那是因为火星的‘天穹’……”
“对,火星上有一个大罩子,这样对外可以调节气压,对内可以播放与地球同步的天空画面,制造了一种人们熟悉的假象……火星上一切都还不错,除了上面的太阳,太假了,以至于感受不到热量,只有明晃晃的一坨……可能就是从那时起吧,天天感受不到阳光,就对太阳就有某种别样的感觉了 。”
“在那里两年之后,再有一个月的时间,就返回地球了。不幸的是,原定的7月返地的计划,被一声炮响,打断了。”
139年7月,那是“火星兵变”开始时间。
“战争没有前兆,‘砰’得一下就爆发了,火星与地球的直达列车航线直接被切断。火星上的军事武装还没有完全布置好,所以火星方面没有任何反击力量,十号把重要人员安排到飞船上,准备飞离。反动分子为了防止消息泄露,瞬间单方面切断与地球的通讯联系,直接下令,任何飞船穿不得飞离火星港。”
“我们当时飞离是冒了风险的。整个舰队,就只有两艘A级大舰,其余的只有C级小舰以及没有攻击力的运输舰。我登上了编号为‘030’的运输舰,父母登上了编号为‘028’运输舰。上了舰,才知舰上全是小孩。舰艇内的舷窗旁边,有一块屏幕,上面标示着我方舰艇,以及体积大于十个立方宇宙单位的陨石……我用我跟在父母身边学到的知识,给周围的小孩解释……整个宇宙,除了一方小小的屏幕,一片漆黑。”
“反动分子见我们离了港,就立即派了一艘巨舰以及无数随从舰来追。他们发疯了一样的追,屏幕上呈现出一堆红点,向我们逼近。根据位置判断,我们用不了多久,就会进入他们的最佳射程区域——100个宇宙单位。到了敌舰距离我们只有110个宇宙单位时,一艘艇大舰毅然留下来断后。同时,我们的舰队一齐加速。两秒五,大舰争取了两秒时间……屏幕上代表着那艘大舰黄斑消失不见了。”怪老头的眼眸,挣开了时间的束缚,让我从中看见了,舰艇爆炸时的火花一闪。
“敌人不折不挠得追,没过几秒,又有几十艘敌舰,逼近了150个宇宙单位的警戒线。全队敏感而有序地分成了前后两队:前面一队包括了十艘小舰与所有运输舰,任务是全力向前冲;后面一队包括了余下所有小舰以及大舰,任务是尽可能拖延更多的时间。我唯一一次见到,一个连指挥舰都没有的舰队,行动如此有序。”
“后面的那一队,开始与敌军周旋。屏幕上,代表我方军的舰黄点,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有的战舰被高能炮打中,直接解体。有的战舰在报废最后一秒钟,拼死撞向敌舰……他们都成了飘散在宇宙中的垃圾,也成了黑暗中的几点光……直到后方最后一个黄点消失,舰队成功与敌舰保持了安全距离。而后,双方军舰就开始你跑我追……”历史教材上两个章节的内容里,没有这些细节,也没有如此生动……在充满阳光的地球上,听着一片漆黑的宇宙中的故事,使我产生了在与难题作斗争的时候,体会不到的感觉。阳光如此之好,埋头于书本,多少有点可惜。怪老头抿一口水,继续说。
“不知道追了多久,敌舰突然停住了,开始集体掉头往回。我一看屏幕——进入地球信号覆盖区了!也就是说,我们已经可以与地球取得联系了,这时候敌人在追,就没有意义了。”
“距离地球还有50个宇宙单位,我看见标记着‘028’黄点还亮着,才敢长吁出一口气。”
“进入地球的时候,第一层,就要通过地球堡垒,那是太空军驻扎的地方。当时,我不顾父母的反对,在那儿就下了舰,我受那时舰队的舰长推荐,入了太空军。”
“入编时,我在中国太空军第五部服役。我在大型空间站——亚联堡垒‘珠峰’上,与新兵一起训练。第二年,正式进入军队,已经可以上战场,打敌舰了。”
“不巧,消息是第一时间传回了地球,但是地球联盟却没有把握好这个机会。各个国家都在把自己的利益精打细算,又被火星右派一搅,搞得谁也不好出手。第二星球都被抢了,主和派居然比主战派的还要多!抢走火星的反动分子,短时间内也没有了动静,地球方面谁也没有动作。”
“漆黑的太空里,硝烟味浓的都快有燃了,但是等来的只有‘绕地巡逻’一种命令。宇宙那么静,就像一片平静的水面,使人想搬起石头来砸碎……”
“又过了两年,敌军突然就打向了地球,在联合国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就直接突破地球的防御罩,瞬间炸毁了地球的重要城市。又有组织的,占领了中东地区。联合国这才如梦初醒,终于同意反击。于是打了21年的‘火战’,到那个时候才刚刚开始。而我,就在之后的那一年,退了伍。”
外公口干了,举起水瓶喝一口
“为什么退伍了呢?”我不解的问。哪怕到了外公现在的年纪,太空部也可以留他一个“顾问”的位置。
“因为……好像是战争第七年吧,反动分子终于同意撤出地球,又刚好时值春节,大家就都写了一张贺卡——就几行字,来激励自己,统一贴在大厅对着地球面的那一扇墙上。我去的时候,看见了这样一句话,‘希望不久以后,我从梦中醒来,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推开窗,阳光正好。’这句话深深的打动了我,现在想来,无论是对家,地球还是对太阳,都涌出不尽的思念……古时候,诗人离家,把自己比作‘断蓬’;那时,我愿咽自喻‘星尘’……”
“十多年后,我们迎来了最后一战。美洲联盟说是派出了自己最尖锐的舰队,先去打冲锋。同时太空五部作为支援,随后就到。想到美洲联盟的强盛与发达,五部没有派出够多兵。谁知,火星方面的间谍,将错误的信号传给美联太空部,以至于派出了只够剿灭两只太空海盗在舰队。敌人已经在前方设下中兵,几乎全剿了美联太空军,并且重创我军太空五部,将我们的余兵团团围住。我们立刻布好队形,打起大象与蚂蚁之间的拉锯……战看到队友一个一个的化作星尘,我拼死奋战。敌军在兵力碾压我们的时候,我舰队撑过了一个小时。就当我驾驶的B级中舰残损率高达60%时,曙光来了!来自地球联盟的援军,排着整齐的舰队,庄严的驶来了!敌人立即乱了阵脚,导弹,高能炮,乱射。我军两颗‘黑洞’炸弹直接就撕开了敌人的包围圈,这是敌人至关重要的一战,此战一输,全盘皆输……就当我驾驶着中舰返回舰队时,中舰被导弹打中了,舰身颠簸的厉害,我当场就晕了过去……”
“后来呢?”我迫不及待想听下文。
“后来,一觉醒来,竟是在地球上……那是多美的早晨!那是在病房里,掩着的窗户与墙壁的缝隙间,一道阳光泄了下来。我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有树,有花,有草,无一不泛着点点金光;有小孩儿在玩耍,配合着阳光,数不尽的生气与熟悉——阳光,正好;晒太阳,真好啊。”
外公起身,上前提了水桶:“走回去咯,你爸妈该起床了哇,给他们烧点早饭吃。”
我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太阳比清晨的时候更明丽几分……
繁重的学业,深奥的知识,化作厚厚的墙壁,将我团团围住,正当压抑与郁闷扑面而来的时候——是外公,花园怪老头,是他给我拉开了一扇窗,让我的心,有所向往……我这才发现,外面的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