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摄影家会对维姆文德斯的电影失望,即使是他,其中备受尊敬又骄傲自负的一个,也会对《德州巴黎》心醉神迷。
“有许多次,看着我的相机,为我双目所见而落泪”
地球之盐里这句台词是真的应景呢。当灯光重新亮起,电影结束时,他躺在沙发里想。他在脑海中重现那些惊艳的片段,特别是让他可以为之落泪的情绪溢出的画面。
诚然,回忆中他的主观意识抹去了电影的许多瑕疵,但谁的记忆没有被涂改过呢?他不介意对一件艺术品留下更完美的印象,他又不是电影批评家。他是一个艺术的朝圣者。他像《过于喧嚣的孤独》里的包书工那样热爱阅读;像《戏梦巴黎》里的兄妹沉迷于第七艺术; 像《地下室手记》主人公,愿意为“一切美与崇高干杯”。
他涣散游离的眼神慢慢向那面小型银幕右侧聚焦——那里放着他三十多年职业生涯里出版的几部摄影集。他喜欢把自己的作品放在目光能及之处,这样每一个来拜访他的仰慕者,都会在看见他作品后毫不吝啬自己的溢美之词。说实话,摄影家很享受这些。不过对他自己来说,这些照片在发表后,他就没有再关注了。即使他认为他做的很好,是教科书级别的典范,他也不愿再被那些照片勾起不愉快的回忆……
但是这时候,他内心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推着他从书架上取下那几本精装摄影集。他想尝试在自己的作品中寻找维姆文德斯能通过镜头看到的那些景物,那些催人泪下的瞬间。
他草草的翻过无关紧要的前言,目光停留在第一张照片上。 那是他毕业后第一幅作品,一张对罗杰狄金斯进行“拙劣的模仿”的照片:灰蒙的色调,脏乱的街区,赛博朋克式的霓虹灯…
为了拍出最好的效果,他专门飞去H市——《银翼杀手》的取景地,花了好些时间去研究这个城市。在那些清冷的街道上漫无目的的逛了几天,终于选好了地点。拍摄当晚,刺骨的寒风灌进衣摆吹得他牙关直颤,还不得不为了一个全景镜头将设备置在一个鼓风机似的小巷里。因不小心踏进水坑而被溅上泥污的裤脚不时将凉意传上他的脚踝,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不过他没有办法。最后一张照片了,“啊……该死的天气”他自言自语道,手往袖子里缩了缩。他只想立刻按下快门,离开这个鬼地方。
幸好最后照片的效果还算让他满意,构图、配色都符合他内心的预期。刻意营造的安东尼奥尼式疏离感和空旷的城市,让他的作品比迪金斯的更压抑,这也正是他想要的。由此带来的满足感让他因拍摄过程而感到的厌恶被冲淡。
但是现在,他再一次面对这组照片时,那些快消逝的记忆又回来了。图上脏乱的街道断的提醒着他当时腿上黏腻的触感。“天呐…可真让人看不下去。”他连翻了五六页,直到书中色调突变—— 一套关于“贫穷”主题的照片映入眼帘。那是他去黎巴嫩,在贫民窟里熬了三天强忍着因恶劣环境感到不适得到的作品。他拍出了那些居民绝望的眼神,不谙世事的小孩脸上清澈的笑…但他现在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些,他只感到一阵阵恶心,因为他想起了那三天里身边无处不在的恶臭和那个漏水的房顶。他又匆匆地翻了几十页。这一套是他在叙利亚拍的,那里的空气弥漫着好像永远不会消散的硝烟味,刺痛着他的眼睛……
他合上手中的影集,平复着各处涌来的负面情绪。“我居然浪费了几十年受这么多罪,不就是那些主题的照片更有话题性,我至于这样吗?”这么多年的摄影经历,简直就像一个接一个的噩梦。当他翻看自己的影集的时候它们都压过来,让他透不过气。找不到一点他欣赏艺术的快乐……
这天晚上,他辗转反侧,想要逃离一个噩梦却又坠入另一个深渊…而且一连好几夜都是这样。我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了,他想,但是又无能为力。我只能离开这个地方,逃离这个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噩梦的地方。当是给自己放个假好了……
当天下午他就去了意大利。以前参加各种活动的时候他去过米兰,佛罗萨伦,威尼斯。但他这一次只想去基奥贾的海滩看看——他一直都忘不了《我是丽》的那片干净,无垠的海。
踏出车门前,他掂了一下背包,犹豫几秒后,把沉重的单反拿了出来。这是一次度假,我不想再去操心工作。包一下轻了很多,对于年过花甲的人,刚好合适。
傍晚基奥贾的阳光不再灼热,只是温和地落在皮肤上。他像任何一个普通当地人那样漫步在海边。这里没有威尼斯那么多接踵而至的游客,只有海上一两只捕鱼的小船和沙滩尽头好像和潮水相触的居民。光线从海上折射进他钴蓝色的眼里,他看着小船的帆尖被海浪推向岸边。潮水卷上来沾湿的鞋都没能惊扰他…
恍然间,他想到兰波的诗“终于找到了,什么?永恒,那是沧海融入太阳…”
找到了……他慢慢挪动脚步,沿着倾斜的沙滩向海里走去,直到海水没过膝弯。他第一次想要永远留住一个时刻:可惜我没带相机…不过也好,不用去为那些技术活头疼。
“……所有的这些瞬间都将逝去,一如泪水化作雨水…”他记得罗伊有一句这样的台词。他没法留住这个文德斯见过的瞬间…他现在能做就是感受这一刻与文德斯的邂逅。
咸腥的海风穿过颈间,海水贴着他的小腿流过…一滴泪水划过面颊,停留在他无意中勾起的嘴角边,最后又在无声无息中下坠融入深蓝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