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红云
				 今晚就是年夜，红灯笼，对联，福字在赵家镇是早早就置办好了的，处处是人们亲切的问候。尽管美国以“核”为贵的消息时不时传来，给大家心头笼上点阴云，但日子大抵如常，眼下也照样过年。
但对于老赵，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儿子两年前就离家了，说是要回部队。去哪？多久回来？一律不能说。干啥呢？这个儿子倒说了“还能干啥呢，总是为了国家和人民。”时至今日，儿子仍没回来。但今晚的年夜，本该是顶热闹温馨的一晚……这么一想，老赵的鼻子又酸酸的了，只能用儿子的那句话来搪塞自己。
午饭的时间是小赵一天中难得的休暇时光，他在沙地上席地而坐，望着迎风的沙坡上金黄的沙雾在这片沙海上如蒸气般升起，又缓缓地无声地飘散。来新疆罗布泊已有两年多了，他跟着部队来到这风沙作戟的世界里筑碉堡，修营房，搭帐篷，像是在另类的前线上修筑防御工事。小赵是南方人，从没有见识过这般择人而噬的气候：凌冽的风是它尖锐的利爪，整日剜骨刮肉似地抓挠在他身上；漫天的黄沙是它口中恶臭的津水，日复一日地浸泡着腐蚀着他———他原先还有的那份白净清秀已经被打磨得黝黑粗粝了。然而小赵仍未习惯，他想念过往在赵家镇的那些景：白云在琉璃似的蓝天懒懒地游弋，微风悠悠缱绻，在丝绸般的湖面上抹着褶…….如此一想，两道苍老佝偻着的身影也紧跟着要显出印痕来，小赵喉尖一哽，两口将饭包在嘴里，不愿再想，起身干活去了。
运送炼成的核原料，在试爆场一寸一寸搜集残余的样品，在闷热的军用帐篷中搅药……小赵和同志们一天的工作大抵如此。他们片刻不停，和此处的时间一起变得模糊，只是和白天黑夜一起在大漠戈壁的风沙中得以隐现起伏。
和大伙儿一样，最令小赵感到难受的，恐怕是搅药了：在通风极差的军用帐篷中，炸药粉末四处漂浮，充斥帐内，整个空间雾气腾腾。小赵得一边忍受刺鼻难闻的气味，一边快速地搅拌。小赵能够看到的，只是另外几只不停搅动的手，听到的也不过是不断的咳嗽声，在一片混沌中，他常常昏昏沉沉，在散着雾的一锅炸药中看到腾飞的红云，迸发的闪光，耳边传来沉沉的低响……
听见门外传来的铃声，屋内的老赵浑身一激灵，顿时精气神好了不少，箭似的蹿出去，把信从邮递员手中接过，没顾着客气，就咧着嘴又进屋了。
“老婆子！老婆子！儿子的信，快来看看！“
“哎呀“赵妈把手按在衣角上急急地搓了搓，走过来去扯信封”写的啥，快给我瞅瞅！“
“别急，这不没拆呢嘛。”老赵的喉尖上下动了动，发着颤把信打开。
“爸妈，儿子的工作保密，没啥可聊，这边的生活也实在没啥说的，您二老注意身体。往后仍偷闲寄信，任务结束即回，勿念。”
信两年来有十几封了，内容也多像这般简洁，但仍给两位老人不少慰藉，只要知道儿子还好好的，他们也就放心了。
“保密……臭小子……”老赵一边低声喃喃，一边把头转向窗外，先前脸上的喜悦又慢慢地湮灭了。此时已是早春，天还冷着，但天色已好了不少，在云层的遮挡下，一道蓝一道白的露着。老赵直愣愣的唇线软和不少，心中无端升起几分希冀来。
试爆过后，天际的回响低沉不断，如羽调的一声铮鸣，在小赵等人的心头荡起金戈铁马之音。这是最后一次试爆，大伙儿内心的激动愈加难以抑制了，他们都知道日夜期盼的一天已经不远了。
1964年10月16日下午3时，罗布泊的上空蹿起一朵红云，它汹涌地翻滚，直至化为另一轮赤阳。它扬起长风的匹练横贯苍穹，万里之云如波涌浪叠般向远处荡开，光和热挟裹在风中骅骝长嘶，奋蹄蹴地，恣意奔驰。
小赵和众人涌向高处，举帽高呼，眼噙热泪。小赵看到终年不去的风沙被涤荡而尽，天空是从未有过的湛蓝。他望向远处，望着赵家镇，望着家中窗外逐渐消弭的夜色。
是的，那红云迸发的火与光，将要咆哮着冲破久久笼罩着中国的长夜，又将悠悠地打着转，和着清晨的日光，从枝缝叶隙中悄悄地探出。
自行车叮铃一声响，老赵迈着大步出来了，发着光的眼望向“邮递员”，看到一张黝黑熟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