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阳南山中学高2023届2班赵雨欣
指导教师:胡继江
影子的联想
深冬的风攥着刀片,一下接一下地割在我裸露的皮肤上,几乎使我生出鲜血淋漓的错觉,有那么一会甚至怀疑指头被冻掉了。我忍不住从衣兜里抽出了手——泛着苍白的关节,巍巍颤颤的手指,还有一丁点的温度(转眼就被某个贼灵巧地偷走了)。我又把手插回兜里。
吐了口气,没有想象之中的白雾。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忽起来,试图抓住些什么稍稍打发注意力。然而方圆二十米内不见任何活物——恐怕两百米内也没有,否则那辆早该抵达的公交车在那条路上迷失了方向呢?烦躁刚刚生根发芽就被粗暴地掐去头,我百无聊赖地把视线投向地面。
车站的顶棚安了灯,昏昏沉沉并不明亮,驱散黑夜显得乏力,只够勉强抛下几缕光线,把我的影子拉得细长且模糊。
那影子骤然抖动起来,仿佛其中有萌发的生命在蠢蠢欲动。
我难以置信地撑开眼皮,嘴唇比思维先一步动了:“喂!”
单薄的音节很快湮灭在深重的夜色里。四周静悄悄的,我耐心地等待了一会,没有分毫的回应。然而当我终于注意到已经战栗了好一阵子的身体时,一切疑惑也随之消散了。
我稳住身形,影子立刻安静下来,乖巧得不像话。
可是我说话的欲望被激活了。我依然一瞬不瞬地与我的影子对视:“你好,你也在等车吗?”我颇为冒犯地追问:“你要去哪里呢?”
意料之中的沉默。
我走近灯光。影子被压缩,颜色斑驳浓重了几分。我又笑起来,直到嘶地一声把冷冷的空气吸入肚中才制止住笑意——那个老老实实蜷在我脚底的影子,其实完全没有办法掩饰他想要奔赴光明的愿望,好笑里隐匿了几分辛酸。
我软和了嗓音:“你追求的是那束光吧,你要上它那去吗?”
视线从影子上移开,落在某处虚空里。我被自己的提问触动了。我对着我的影子轻而易举地吐露出盘亘在我心头多日的阴翳。我飞快地用余光瞟了眼车来的方向,视野里空无一物。
发怔。
大约是太无聊了,我的喉咙被某股莫名的力量拉扯着发声:“我也是追寻着一束光才出发的。”记忆忽如海水涨潮,“我走过了很远很远的路。”
影子默不作声,恪守作为一个倾听者的职责。
这使我觉得安心,好像有了说下去的勇气。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团暖黄色的光亮,就像一个煎得油汪汪,金灿灿的鸡蛋黄,连香气都是实体的。或者像枚暖呼呼的小太阳,一露脸光与热就扑了个满怀。”
“梦醒的那一刻,我看着床边早已收拾好的行李,发觉自己为它们找到了出发的意义。”
不自觉地放轻放缓了音调,我的姿态像在对待一件精美的易碎品。
“离开家之前我的母亲一如既往地劝说我,挽留我。她望向我的目光永远是湿漉漉的,饱蘸担忧与牵挂。她对我羽翼渐丰的模样和年轻鼓噪的心脏视而不见,她的记忆始终滞留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段时光里。”
我郑重其事般点点头,影子也认可了我的话。
“争吵,冷战,摔门而去。”吞下这些凛冽的词句,它们划伤了我的喉咙,使我的嗓音显得低哑粗糙,“这些都理所当然地发生了。无论如何,我迈出了离开家的第一步。
那时我把一切糟心事都远远抛开,只让明晃晃的激动写在脸上。我自负的近乎滑稽,恨不得一抬头,那束光就在转角处微笑着冲我招手。
出发没多久,我就遇见了另一位年轻人,他笑起来时会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对我描述的光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并主动提出愿意伴我同行。年轻的灵魂同频振动,引发共鸣。我们几乎成为了一对无话不谈的密友。
说几乎,是因为他最终向我隐瞒了他的身份——一个颇具手段与耐心的贼。在一个我熟睡的毫无防备的夜里,他轻轻松松的窃走了我所有的东西,然后一去不返。”
“我早该知道的,他分明向我展示过一匹恶狼的森森白牙和贪婪野心。”
“我愤怒,难过的要命,然后继续前行。就像赫拉克里斯,我……梦里的光照进现实,润物无声地提供给我勇气和力量。”
“我走的愈远,见的人愈多,听的声音就愈纷杂。我向许多人谈论起那束光,他们大都以为是胡说八道,天马行空的幻想,一个判决我罹患了无可救药的妄想症,另一个则信誓旦旦一切都是我——一个顽劣的小屁孩为一场离家出走编织的拙劣借口。”
“但我一直在路上。”
“我也遇到过志同道合的人们,尽管我们所追寻的光并不完全相似。他们温暖宽厚的手掌覆在我的肩头时,我总能听见一簇火花炸得噼里啪啦的声响。”
“然后呢?”我模拟影子的发问,好奇得不动声色。
“然后啊,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个独特的人。我确信我在他的眼里窥见了那束光的影子,所以格外信服他说的话。他说,我不应该仅仅是寻觅前方,因为我同时也是无数个过去的集合体。于是我回头看了看,然后,我真的,真的看见了那束光。”
我停下,用微微喘气调整呼吸的同时任凭沉默发酵。空气里沾染上丝丝缕缕湿润的气息。
“母亲早就原谅了当初过分年轻过分幼稚的我。我也早就知晓这一切。”
这一句大概听起来没头没脑的。幸而穿了大衣,我的思绪分了个岔,这样的天气……和好多年前我发现自己一无所有的那一晚很像。
“如果没有母亲缝在我内兜里的那些钱,我大概已经埋葬在某个无名的角落。”
我侧开头,目光从眼角流出,瞥见一滴透明悄无声息地没入黑暗。
我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束光,很低,几乎要垂在地面上,然而就在我愣神的一瞬间,不知什么缘故,突然近来了。
是公交车的头灯。
一股热流迎面劈开我的身体,我狠狠打了个哆嗦。
一道微不可闻,连我都差点未能察觉到声音倏地从我的嘴里钻了出来:“再见,我要回家了。你也早点出发吧。”
身后,影子在风里轻轻摇曳,那么静,而我分明听见他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