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联想
沿着疏散的防护栏向前走,望见那尽头伏着几座低矮的房子,心便知已是到了。正对着路的那户是三伯家,宅前由水泥铺就了块空旷的方地。往来车辆扬起的尘土漂浮不定,以至那块方地终年覆着一层黄土。走上去时,总会留下脚印,像是踩在雪上,万般小心,也会不经意间惊扰沉睡的洁白精灵。只是不用太久,便有微风自远方来,抚平地上的褶皱,恰如新雪覆上旧痕的温柔,轻轻抹去有些人来过的印证。走过方地,便到了檐下。三伯家近些年建了两层的小楼,两栋并排着户型相同的房屋。左栋常常会租出去供他人使用,以收取资金补贴家用,有时也会空置。右栋便是三伯的家。上了二楼,若有兴致望向窗外,便看得到大伯家的两层小楼,只比三伯家的稍矮些,视线再往前移,便是二伯家未曾新筑只是翻修一番的平层老屋,了。三位伯伯家的房子都连在一起,却都有一墙之隔。
家中与我年纪最相仿的是三伯家的姑娘唤作琳,只比我小几月,再者便是她的弟弟文。大伯家的姑娘是娟,是整个家里小辈中的头一个,接着是她的弟弟星。二伯家唯一一个孩子是堂姐冲,她先前与我不怎么亲近,只是近年来了我生活的地方,才得了机会接触,现在又搬来离我家近的地方住,时常往来走动,情分便渐渐浓了起来。
在我年龄尚小,小到还不知道什么是老家时,便已知晓天气渐渐变冷,树木枝叶日益枯萎凋零时,便可坐着长长的火车或是一辆小面包,踏上一个去未知地方的旅程。那里的天是苍白的,像是我用过最劣质的素描纸,永远是灰蒙蒙的,可是我喜欢那里,那有陪我玩耍的人,那的路也与别处不同,两侧摆满了各色各样的小摊,以大红色的粗布为底,放置着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的炮竹和灯笼。我小时便不喜欢那些带着卡通人物的电动灯笼,唯独钟爱那种红色软塑料制成的,造型简单,里面要自己点个蜡烛,还要觅根树枝好挑着。一个两块钱的小灯笼,能给我无尽的快乐,在寒冷的天气里,在黑暗中,那一点微弱的烛光是如此的温暖,如此的美丽,以至于时变境迁,纷纷扰扰,有一年我走在路上,倏的发现前面一个孩童右手由奶奶搀着,正摇晃的向前走。左手提着一个灯笼,提着我童年的灯笼,那肉乎乎的小手紧紧地抓住那细长的小棍,那是他的珍宝。在孩童眼里,爱惜某物时便要紧紧握住它,这样便没有人能抢走。可是,最终使他们丢弃曾经所爱的是他们自己易热易冷,不明珍惜为何物的心。我呆呆地站在小男孩的身后,竟不忍跟上,看着他们离我渐渐远去,只剩下一个微弱的烛光在夜幕中忽明忽灭。
每年回老家都有许多好吃的,炖鸡炸鱼,糖果瓜子,糕点热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可是当凑在一起时,便无穷的魅力。在白皑皑的天地间,因为烤火或受了冻的大人们,溢满笑意的脸红扑扑的。当他们变戏法似地从厨房里端来一碟碟热乎乎的饭菜时,对于孩子来说,简直像是到了只在童话书里存在的仙境。有时是在大娘家的中堂里吃饭,一面大大的镜子,挂满半面墙壁。小时的我,无论是否踮起脚尖,都无法看到自己隐藏在镜中的身影。但不知从何时起,我坐在椅子上时也能看到自己。我用手指轻触镜面,岁月使得镜子蒙上一层尘垢,我试了一些方法,却始终没能得到太大的改观。过了段时间,我才明白原来一些美丽精致的物器,看似突然沾染了些污垢却无法改变,是因为它们的变化并非是由外界的破坏引起的,而是内部酝酿起来的变质,一旦恶的种子萌发,神也无力回天。有时去二娘的小院子,但更多的是在三娘的二层小楼上。甚至一顿饭的时间,我会快乐乐地走上一段路到三家去吃,肚子撑得滚滚的。我带着干瘪的小肚子出去,托着一个小皮球回来。时间过得很快,长大后的我需要将更多的时间花费在学习上,踏上老家铺满黄沙的水泥地的次数逐年减少,于是更多的是听说。
听说星结婚了,新娘子叫霞。
后来又听说霞怀了孩子。再后来,我就见到她。那时她还很年轻,娇嫩的脸庞如同清晨沾满露珠的玫瑰,静谧得让人不好意思访问,可是我已经敲门了,只能一直敲下去,还好她应了门。我和琳叫她小霞嫂子。她手巧会用珠子编出精致的饰品。在晴朗的冬日上午,阳光大方地洒在院子里,我,琳和霞,再加上一个还被揣在肚子里安安静静睡觉的宝宝,坐在三个小凳子上,我和琳一左一右,坐在小霞嫂子的两边。她有一个神奇的盒子,里面有透明的大大小小的彩色珠子,浅粉,淡紫,天蓝……用胶制的细绳穿起,再打上一个漂亮的结,一个手链便妥帖的握住我的手腕。举起来放在阳光下看,一缕阳光被珠子切割成不同颜色。那一颗颗珠子并非真正的水晶,可是那段日子却是我成长过程中,乃至我生命中,如水晶般晶莹剔透的时光。
有次黄昏时盒子放在卧室的沙发上,我们三个在嬉闹,不知是谁无意间打翻了盒子,珠子一倾而下,散落各处,我和琳着急地开始捡。先从最易捡的开阔之地开始,捡到最后,只剩下床下的还未捡。我俯下身子贴着地面向床下看去,在浓稠的阳光下,床底也明亮起来。那些小小的珠子,明明躺在床下,可是在温暖的光芒下,它们仿佛挣脱了人类所赋予的一切束缚,自由自在地飞向远处。我一时间竟看呆了,痴痴地抬起头望向霞,霞也呆呆的,盒子被放置在霞的腿上,碰着她圆滚滚的肚子。她看向门外的落日,柔和的光芒并不刺眼,我仿佛看到阳光在温柔亲吻她被橙黄色的光描上金边的脸,她的眼里有太多我看不清的东西,是希望,向往,自由,渴望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时的她有一瞬间被阳光带走,飞向无尽的远方。
"开饭了,下来吃饭嘞。"大娘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打破了夕阳的寂静。
时间总会改变事物的发展走向,当我站在一个小土坡上,望着为爷爷送葬的人群时如是想。爷爷的生命被一场在不合适的地点,不合适的时间发生的车祸所夺走。相比于奶奶由于无法挽救的疾病,在众人含泪的眼光中离世,爷爷的结局令人感到凄凉。而两位老人相同的却是同样不幸的结束。
当我看着厚重的棺木抬到屋里时,当我随着浩浩荡荡的人群举着纸人纸房子时,当我依照父亲的话,围着爷爷的墓地浇了一圈酒时,我应该明白,有些事情已经永远改变了。后来的事情在我的记忆中都是一些片段,或者说是脆弱的我拿不出梳理每件事情的勇气。每一个小的碎片式的记忆,都曾让我在深夜辗转反侧。我看着那些自己无力改变的事情,突然觉得归乡的路离我越来越远。
其实我一直没有真正明白与家乡告别的含义。从火化场带回的奶奶的骨头,被大人们平摊在棺木里。小个子的我挤在在大人之间,踩着棺木的底座,那是一口深深的棺木,我伸直了胳膊,够到一块三角的骨头,我把骨头放在手心摩挲了一会儿,让骨头带上我的体温,又亲吻了一下,将骨头放回原处。我轻轻跳下底座,我不知道我所做事的含义,我只是觉得我完成了一次真正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