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灯与酒坛上落满灰尘,而遥远的路程上却干干净净。 ——海子
人为所追寻的事物消耗着自己的情感,它们的光芒来自个体的不断燃烧,但这是美好的消耗。
那个唱戏的女人,已经四十好几,大好的春天都耗光了,只剩春余。
她独居,门前的晾衣杆上,终年只挂戏服,白色的衣袂早已泛黄。
听附近的老人讲,早年间此处有一个大戏班子,整日锣鼓喧鸣,灯火辉煌,她和师兄师姐们在这儿一起学戏。后来,挑起唱戏教戏大梁的师傅走了,看戏的、学戏的人越来越少,戏班的收入已然不足以养活一大家子人了,所以学徒们走的走、散的散,戏班大院也被抵押出去,最后竟只余她一人守着一方破败戏台继续唱戏。
众人眼中,她是一个怪人。她数十年如一日地唱着戏,放弃了同师兄师姐经商赚钱的机会,没有嫁人生子,寻求安稳日子,也不爱与人接触,从不参与邻里间的往来,只是孤身一人地立在戏台上。邻居们总是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母亲嘴里也常常冒出意见:“都老了还唱什么戏啊,找个人家嫁了多好。”“可惜啊,大好日子全都浪费在唱戏上了。”“真是陷进戏里了,人情世故也一点儿不沾染,该是个‘戏仙’转世吧!”……
她还是个姑娘时像朵浪漫春花,到现在没了生机,她都如一日地练唱。日日梳了齐整的头发,穿戴得一丝不苟,一双绣花鞋陈旧的不像样子。
清晨推开窗,太阳刚从山巅探出头,远处青山连绵,像巨兽狂奔时起伏的脊背。她冲着远山的方向调嗓,脑后束了长辫子,用红绳扎着,一股一股,似是延续到了血液里。随着声调顿挫,长辫儿得意地摆动。我几乎是跑着下楼的,想坐在门槛上细看一番。而母亲大抵猜中了我的心思,拦下我,柳叶眉一勾,唇齿敏捷:“有什么好看的,唱这么多年都这么老了!”是啊,这么老了,已不是大好春光了。
我隔着窗听她唱,日日唱,为的是暮春后迎接芒种的第一次登台。戏台搭得简陋,铁架子生了锈,屏障上的牡丹开败了,黏着蚊虫的尸体,她却每日到这破败的戏台上踩点练习。偶然经过时,被清亮的嗓音勾住了脚步,徐徐靠近凝眸,日光被额前的汗珠反射得晶莹,却在与她眼睛作比时黯然,熠熠闪着光般。但她四十好几了,像这春意稀少的土地,不见生机。“来来去去,一共就这几首曲子,唱不出个名堂来。”母亲也来看,嘴里长吁短叹一番。
唏嘘声里,衰败的春意里,她登台了——
细眉弯弯,秋水盈盈,嘴上擦了艳丽的口红,脸上扑了白粉,腮上一片绯色。迈着碎步,挽着水袖,腰肢已明显的不再俊俏了。一念白、一云手、一卧鱼,《乌盆记》里:“好一似只身落大海,要相逢除非梦里阳台……”,声音里带了岁月愁苦,让人顾盼生情;《牡丹亭》里:“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丝丝入耳,绵绵密密,满耳凄凉。
散场后,天色已暗,大地上再无春意,人人为这皮黄之声泪湿衫袖,谈论着“可惜了这副好嗓子”“可惜这样老了还没唱出名堂”“可惜了……”
如今,又是暮春的尾巴,我仔细回想那个四十好几,光景不再的女人,脑子里蹦出纪德的话:这是美好的消耗,在十岁初春,二十岁仲春,三十岁暮春的时日,追寻一件消耗年华的事,在四十岁春余之时,仍执意消耗着追寻。
她一直追寻着,在遥远路程的一方戏台上,终于邂逅了属于自己的盎然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