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点跃动着攀上指尖,透过指缝勾连着的粘稠血渍一点一点地漏进他涣散的瞳孔。
已经过了将近六个七天,这是他第一次醒来。
黑。怎么这么黑。
他呆愣愣地癔症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那些都是夜一样漆黑的血。血封住了他的一切视野——那里有他的名山大川。他的华夏正朔。他的天下文枢。秦淮水榭的十里莺歌燕舞,胭脂春水浸着的金陵十二钗。昔日摩肩接踵、繁华竞逐的建邺,朱阙双立、驰道如砥的吴都。他摁着眼角尚且涌动不断的血,泪一样地流,糊了他一整张满是疤痕的脸。
上一次这样醒来,或许是在养心殿里的鸢锦帐,被繁复的嵌花顶饰和翡翠珊瑚反射的华光迷了眼,亦或是那台珐琅钟表大清早就这样聒噪?好像都不是。
对了。
是在旅顺。
那个小子……那个小子……他早该注意到,不管是当年头戴大唐盛世的峨冠博带微笑着向他伸手时他眼底阴郁的妒忌,还是他将曾经同自己相似的和服弃如敝履,换上洋人的衣服狂热地发起些什么维新运动时……他早该注意到!他早该注意到!那个小子早就乘着新式舰艇,随时准备用那枚“汉倭奴王印”给予自己致命一击!
他恨!三十万!三十万挣扎着奔走着笑着闹着悲啼着的生灵!谁知道其中有多少襁褓之中还未得见自己父母的小孩!谁知道里面有多少等待丈夫归来最后却只经受到惨绝人寰的遭遇的妇女!他恨那个披着文明皮的东洋怪物,更恨自己,天朝上国!泱泱华夏!束手就擒!无能为力!
站起来,冷铁卷了刃,那就用他们落下来的土枪当拐杖。眼前还是漆黑一片,张牙舞爪,獠牙血腥。他像一张轻飘飘的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纸,全身的重量都堪堪寄托在土枪之上。扛着折去的飘摇河山,生者的血与亡灵的歌,在断壁残垣间,踏着饿殍遍野,去摸索一段无边漫长的路。
……可敢问路在何方?
冥冥之中他听见了来自秦腔的呼唤,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之上却似有无限蓬勃生气。
——那就一路向西。
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
他愈前进越觉得有光在闪,似是在同视线里的黑暗厮杀成一片。那光芒渐渐地强烈到如有实质般的滚烫,他似有所感地伸手向前一握,掌心里的炽热让他险些泪流满面。黑暗星星点点地褪去,手中的光辉凝成五角星的形状,此时东方红日正初生,鲜艳的、热烈的、赤诚的火红喷薄迸溅在地平线之上,十万山川虔敬地垂首,同众生万物一道前来朝圣。
冥冥之中听见一个低沉又沙哑的声音问他,君可愿与我同行?
他流着泪点头,攥紧了手中的光。
即使你摇摇欲坠的骨架有可能再经受一度炮火便支离破碎,即使你要从五千年的俯瞰变为俯首,即使你的功勋不能够扬名立万万世景仰,即使你将从王者之巅跌落到泥潭中匍匐向前,即使你被千夫所指、批判讽刺,即使没有人知道你付出了一切在奔向光的路途之上即便你已经挥血断头鞠躬尽瘁——
他颤抖着,庄严地敬礼,“在所不辞。”
那华光有所感应似的,游龙一样钻进他的瞳孔。他的眼角血流如注,火一样地在他身上燃烧燎原。他听见古老厚土沉重的脉搏一起一伏地跃动,长生天的飞鸟疾驰过千疮百孔的人间,西北在烧,东北在烧,整个大江南北、五湖四海都在烧。他啼血一般嘶吼:“马克思主义不会辜负中国!”
他在烈火中变为曾经的少年模样,他轻轻地将那枚五角星镶嵌在珠玉尽褪的冠冕之上。从此以后他的名字不再是封建王朝,也不再是所谓国民政府。
而是中国共产党。同四万万工人农民一道,手执镰刀和锤子,披荆斩棘地飞奔向前。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从此他穿过冰封雪飘的昆仑,步过崎岖苦寒的野岭,渡过滚滚东流的江河。双脚所踏之地即有燎原星火满目春色。他呼唤着人民,呼唤着同胞,呼唤着天地万物。他是毛泽东,是聂荣臻,是蔡元培,是江竹筠,是监狱里的小萝卜头,是淮海战役里推着小推车的老百姓,是绵延赓续的一代又一代华夏儿女。他们中有的逝去了,但他永生,因为他是千千万万个他们,千千万万个他们支撑着他走向光明灿烂的未来。
为什么镰刀锤子能击碎坚船利炮,为什么东亚病夫能砍下新式军队的头颅,为什么三十万人都不能将你扼杀?——苟延残喘的东洋小子惊惧地望向他,西洋的大胡子们沉默地看着他——你凭什么胜利?
他只是看着东方,那里红日初升,其道大光,那里见证了一个不朽的民族的诞生,也见证了它的消沉与颓败,更见证了它,也是他,还是千千万万个他们在莽莽苍苍的黑暗里捡回巨龙的遗珠。
然后他微笑着站在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的蓝色背景下,胸前的“为人民服务”璀璨生辉,看着无数的闪光灯,掷地有声:“凭我和我们拥有信仰。”
——在黎明之前就触着曙光为苍生讴歌。
目光所至皆是华夏,五星闪耀皆是信仰。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