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是永远的光亮
				 热爱是永远的光亮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在一家绍兴的养老院闲逛。夏天雨后有青草与泥土混杂的清香味，走廊的窗户半开，窗框下沉积灰尘中有半碾死的苍蝇抖着细长的腿。走廊另一边的房间又散出另一种闷热、潮湿的盒饭味，和雨后初晴在中央交合。
走进另一个房间，相比气味几分清新干净，没有人，被子和枕头叠的很整齐。一切就这样发生了，一封信夹在床沿和床头柜间的缝隙里，像是不小心掉落的。我将它取出来，细小的灰尘一哄而散。拿出信纸，笔痕很重，纸的另一边有凸出的印记，边缘发黄，是旧时工厂里的信纸样式，现已不用了。我坐在床上看，享受一种莫名的、偷窥的兴奋。
“家明，这回我想同你聊一聊曾经的事情。并不很热血，但我这枯木是永远被伤痛滋养着的。”
字迹不大清楚，有曲折的水痕。
“我高中时候便辍学了。那时我已开始对我曾经所爱好的一些产生厌恶，也看透了许多别人不曾捅破的窗户纸——起码当时是这样自以为的。”
“周遭的事物一下变得可笑而幼稚。喜欢上了独处，只因不愿做同学间的文字游戏。如此，便认为自己与众不同起来，便开始自视清高地标新立异。我下定决心做自己愿意的事情。”
“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改变后，突然期待着在其它方面有惊人的成就——实质上那些幻想并没有发生，我却像信奉耶稣一般虔诚地期盼着。”
“我厌烦了将新本子一点一点变破旧的日子，在数不清的试卷上重复‘解’、‘答’、‘解’、‘答’。我不甘心做莘莘学子中的一位，毕竟我‘有不同寻常‘的天赋，对吧？”
“那时是一心想做一个编剧，自以为什么苦都吃得了。高中毕业后去了杭州，在一个不知名的胡同里租了个屋子，房檐上日日滴着酸臭的水，敲在地上滴答响。手上常年的冻疮也是由此开始的。”
阳光愈发强烈了，我站起身，把窗帘拉上。
“大约一年光景，四五个剧本就这样诞生了，好似能在密密麻麻的字里，一点一点拼凑出自己的辉煌未来般。如今看来皆是老套、无趣至极之作，当时的执着也实在令我困惑。父亲逝世，家里终于没有养我这废物的半分钱财了。那年头没有事情是来得及悲伤的，我托朋友将一个最费心力的剧本转卖，赚得几分钱财，一顿饭的功夫便又没了。那剧本也不知去向。”
“而后就是在服装厂结识你那次了，你知道的。”
“我在服装厂呆了二十几年，或许是三十几年，记不清了。穷，但比那年当着穷秀才还是好很多。每日的米粥，偶尔的大饼子，两年或三年一次的肉食。母亲后来也去了，日子才勉强过得去罢。”
“大约工作到八九年，闲逛书店时，才又忆起我这落了灰的梦想来。”
“于是又提笔写了。剧本这东西估摸是克我，白日工作，晚上又写起来到三四点。“
外面的喧闹声大了一些，有轮子在地板滚动的声音，午饭结束了。
“直到服装厂倒闭，大半人生也算了结了。侄子将我安置到绍兴一家养老的地方，每日看花逗鸟，听临床聊家常，也算自在。偏就没改写剧本的坏毛病。“
“这剧本写得如何？烂，我向来是有自知之明的，却就是停不下，你说说。“
“另，近日第十四本已写完了，明日一齐寄给你，权当逗乐，也多谢你这些年的扶持了。”
读罢，方才注意到桌子上一张遗照，一个老人弓着背，眯着眼，左手握了一支破旧钢笔，身后柜子上和枕头旁有几叠纸。
我慢慢站起来，未稳，小腿磕到床板上，又在自家书桌上醒来，已是深夜。汽车一声鸣笛穿透玻璃，楼上椅子拉长的嘶鸣，连同窗外一声莫名的叫嚷在狭小的空间来回搅拌，而后又均匀地倾倒出窗户，一滴不剩地离我远去。台灯的光圈模糊黑暗的边缘，身在光和影泛黄的交界点，手影在发白的纸张上忽明忽暗。
一切又安静了。
我拉开窗帘，夜里夹杂了凉气的风吹进来，窗框上模模糊糊有几只半碾死的苍蝇，细长的腿仍在抖动。月光和几户人家的灯亮着，马路边路灯一闪一闪，灭了，似乎是没电了，过了一会儿又亮起来，守望着终将逝去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