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与邂逅
深海律动着沉默的水波,摇响了铺盖在黑暗中的寂寥。同伴们都已睡了。我要走了。
我最后一次去到那只老迈的鲸鱼旁边,他的骨架上如今已锈上了一层扭动着的生物。他没有言语,但我知道,他是看着我的。我看看他,对着他七零八落的身躯最后一次郑重地吐了几颗气泡。
于是我走了。如同无数次我曾想的那样。鲸鱼告诉我向上游。我不知我还要有出多远的的路程。鲸鱼只是告诉我,向上游。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已游出鱼群很远。他无声地跌落在沙床上,嘴大大地张开着,一动不动,像在等我落下第一口。我靠过去,像看着一位老朋友一样看着他。我累了。我想不清无数次钻进生存这个冠冕堂皇的酒池肉林中去有何意义。我只知道本能让我不停地进食,在碎肉与污血弥散的一隅把同伴一个个冲撞出自己的餐桌。这理所应当的兽性让我为自己感到恶心。但在此间,我便注定了只剩下生存的权力,抑或是义务。
我于是没有张开我的嘴,只是向着这只与我无数次啃食过的腐肉毫无差别的庞然大物靠上去。它腐烂的皮肉泛着白色的浮沫,如同破抹布一般在死寂的水里上下飘动。我把我尚还存活的皮肉贴在了这样一具浮肿的躯体上。我忽然感到我与他已经相差无几了。
“?”“嗯?”“。”“也许吧”“?”“我不想吃。”“!”“嗯。”“。”“唔。”“……”“也许吧。”“……”当我竭力想再从这只鲸鱼那里再听出些什么的时候,一些螃蟹已经聚了过来。随后是一星半点的鱼群,无一例外的冲向这张餐桌。我扭过头去,游开了。身后传来纤维撕裂的声音,伴着冰冷而半凝固的血水扬起一大片沙尘。之后涌来吹刮着苍白的皮的乱流,硬壳被狠狠抛落在岩石上的脆响。有的鱼已被利齿贯穿,跌出了群鱼的重围。沙尘越扬越高,我看见鲸鱼瘫软的尾鳍被掀起,又无力地飘落在残渣与尸体中间。
整场狂欢持续了不知多久,当我再回到他那里时,一些虾正吮着他肋间的残膜。它与我的话不太多,有时好像笨笨的,三两句便没了下文。但当他终于与我说起那弥散在海面晨雾里的光时,忽然便清醒了许多。他说起夕阳下墨色的飞鸟,说起明快温暖的空气拂过海面时的声响。他说起黛紫的海岸,说起海岸上泛着金色光晕的山峦,再迷迷的没了声响。从那次言语中的邂逅起,我忽地对那束光有了执著,似乎它就唯独可以让我重新开始一段与生存毫不相干的时光一般。似乎它就唯独能够给予我一只鲸鱼,一块礁石,或是其他任何东西的躯体。至少,带我逃离这片昏暗的深海,至少,给我一个不是无以追寻的人生。
那只鲸鱼许是真的累了,或者确是要彻底的离去,与我也渐渐没了言语。我愿他终于能回到他澄澈的充满光晕的世界中去。于是我走了,趁着我还没有想起这位朋友终只是一堆白骨,正被啃食着化作一搓细细的白沙。
我不知我已游过了多久,我只是笔直的向上,进行着这注定失败的旅程。海水似乎没了先前的混乱,安静地擦过,鼓起阵阵声籁。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我的每一颗鳞片,每一寸收缩又舒张的肌理。在逐渐温暖的水里,我渐渐的有些迷糊。我从未像如今这般存在过,在这场冗长的梦里,我第一次觉得我确是在此间活着,尽管在他人看来,停止进食的我与死尸已没了区别。眼前蒙蒙地飘动着薄幔一般的光晕,无声的掀动着微风拂过的裙沿。那束若隐若现的光晕渗透了千米的壁障,如今,在我面前柔柔的展开。我的胸腔忽的一阵悸动,不知是因喜悦,还是亘古长存的哀愁。在这片没有了群鱼的旷野里,在这场还称不上邂逅的未竟的追光旅程中,我终于明了了我的归属。我最后抽动了几下尾巴,向着这个不对异类开放的疯狂世界敞开了心扉。
我想我是终于睡去了,当海浪裹挟着白沫将我的尸体送到黑石遍布的海岸时,夕阳已在远方荡开了它行将逝去的黛紫。海上浮动着点点橙黄,温热的晚风拂过我干涩的鳞,驶向比海洋更深更远的天际。海水冲刷着沙滩,涌起几潮声籁。这样就好了。我感谢我与这只鲸落的邂逅,以及,这场荒唐的追寻。只要选择相信,真理,自欺,抑或是愚昧无知便无从分别。我最后的时光幸而是为自己存活的,这便足够了。只是,如果我注定终要再在此间过活一次,我希望我永不能与一只鲸落对话。为了使我不被看作异类,为了使我的灵魂功德圆满,我要咬穿阻拦我的同伴,在深海的一隅里,搅起渺小的几片浊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