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与邂逅
四月里的地坛,总是十分幽静,四处都黯黯的,空气里带着些微凉。目光所及,皆是浓雾,有一种神秘感,似乎在等待谁的降临。
这座古园使人联想到数千年前的史书。它见证了无数帝王的祈求,见证了历史的沧桑巨变。而今,穿过厚厚的历史迷雾,它也还在这儿,只不过也是变得沧桑了。剥落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还活得坦荡。四百多年里,它是在等谁呢?这一切好像都带着宿命的味道。
我静静地在地坛走着,也不知会遇见谁。或许能遇见哪个王侯将相,哪个风流公子。再或许,是遇见他。
太阳悄悄地从颓圮的老柏外钻出来,地坛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在半透明的潮润的晨气中,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渐渐明朗。原来是他!他坐着轮椅,碾着地面上的碎石,咔咔的声音像一束光,照得这晨气渐渐暗却。惊醒了还在睡梦中的鸟儿,发出抗议的鸣叫。四周都鲜活起来了!我看见了他笔下那条时而苍白时而黑润的小路,地坛上的雨燕把天地都叫得苍凉,明媚的杨花在空中摇荡。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的,时间的荒野里。”这样的邂逅使我的脸发烫,我大有一种无意中遇见偶像的获得感。可是,近乡情更怯,我却不敢与他交谈。
他在一棵古柏下停驻,正对那座长寿的地坛。从衣兜里掏出几张纸,望着这样温暖, 这样明媚的地坛。他的眉头却皱了。
于是,“合欢树”三个字便出现了。在他蓝黑的字迹中,我窥见了一位少女,她穿着蓝底白花的裙子,北海的菊花给她的脸着了颜色。我亦窥见了一位母亲,她正大口大口地吐着殷红的鲜血。眼里是不舍的泪光。他在拭泪,我的心也为之一紧。
合欢开过了一年又一年,荫蔽着初生的生命。岁月走过了一天又一天,流动着相思的苦水。在灿烂的,粉灰色的雾中,一对身影若隐若现,时光的流动蒸发了站立的妇女,仅使留下苦涩的灵魂。他的痛,如滔滔江水,无法断绝。他的情思,却比这更加绵延,更加悠长。
抛开那珍惜后才懂得挽回的过错,也需记得孤阴不生,独阳不长。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在背运的当儿,亦何妨点支烟,思索那些梦幻的事。若今生遗憾太多,就来一场设计吧!设计的,是你的好运。设计的,是你的灵魂。他问着广大读者,你需要降生在哪?你需要长的好看吗?父亲要是总统还是大亨?你是要一双健全的腿,还是要一个在轮椅上思索的灵魂?我没有经历过他那样的大悲,自是无法作答。但透过这种“浪费时间”的好运设计,我瞅见了他快要挣脱断肠之痛,去拥抱新生的太阳,去闻初生的花香!
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厚,日头也渐起。他放下了手中的笔,转着头。我想,他闭塞的灵魂,也一定会被太阳朗照吧。要不然怎么会对那对散步的老年夫妇露出微笑?怎么会对那位爱唱歌的小伙子说你好?
人的命,就像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
他又开始动笔了,这次思考的可是人生问题。他写着:“要把死亡当成你不喜欢的结婚对象,在看见它之前,一定要把你的热血,你的激情全部挥洒在这个世界上,只留下一具空壳给它。”是啊,死亡是人生的最后驿站,既然无法避免,那就举行一场生命的狂欢!去看一场激动得快要猝死的足球赛,去领略王希孟笔下的千里江山。去观长河之浩荡,羽化而登仙。寿算百年,恍若石光电火,人生在世,恍若风烛草露。每个人都应进行一场诗意的栖梧。
太阳走过了树梢,把天边的一片云都映得酡红。虽说万丈金光为地坛镀金,闪烁着神圣的光辉,但空气是微凉的。啄木鸟一刻不停地吻着树干,园子里是它炽热的激情。春蝉在鸣叫,那声音像极了金属在碰撞。地坛里散步的人多了,言语的高昂,歌声的婉转,与一旁老旧的地坛形成鲜明的对比。他调转方向,慢慢地沿着那条时而苍白时而黑润的小路走。
看着他颠簸的身影,我自有一种对前辈的景仰和心中迷雾已散的大悟。铁生,我感谢你带给我人类群星闪耀时的光芒。在我最困难时,你给我看《合欢树》,惹得我涕泣涟涟,原来你和我一样,也经历过那种悲苦,我心里有些许的释然。在《病隙碎笔》中,你亦教我去探寻事物坍塌之后的沉吟,那沉吟的确是可以奏出世间的绝响的。我想,你就像苏子,有着“寂寞沙洲冷”的悲情,也有“不应有恨”的旷达 ,更有“相与步于中庭”的闲适!
我沿着那条小路走着,追寻铁生的背影。
这条路,的确是很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