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联想
				     一.2
影子的联想

　　我有两个影子，白天一个，晚上一个。
　　从我有记忆起，我就知道自己是个“怪胎”。你们都只有一个影子，光照过来才有，一定是个黑影子。而我呢，白天有个白影子，白得赛雪；晚上有个黑影子，黑得赛墨。
　　为什么呢？我奇怪。可我奇怪的是你们的影子：白晃晃的太阳光打过来，透过你的身子，影子不是白的还能是黑的？为什么你们身后拖着个黑尾巴，却要笑话我这个正常人？
　　可没办法，只有我这样，那我就只能是个怪胎。
　　小学时，我就被一群小不点儿围着欺负。他们长长的大黑尾巴垂在身前，围着我那小得可怜的白影子，就像一群大灰狼围着一只白兔子，虎视眈眈。他们还往我身上扔石子，嘴里嚼着歌谣，津津有味：“小怪胎，白影子，没爹没娘好欺负……”
　　　是啊，从小我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打哪儿来，爹娘是谁，只知道自己是在一场暴雨后奇迹般地出现在福利院门前的，只有一张毯子裹着我。福利院的院长奶奶心善，可她虽然不嫌弃我，但也不关心我。每天吃两餐，晚上独自睡在小小的房间小小的床上，数窗外繁星点点：没人关心我，就算功课好又怎么样？ 我不过是个怪胎，名字敷衍得叫小小的怪胎。怪胎不配有朋友吗？怪胎不能追寻光吗？我不知道，也许是吧。
　　可有时我也会想，我的人生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下去吗？我难道，没有可能，像其他人那样正常地站在阳光下吗？
　　时光就像一杯白开水，由滚烫慢慢变得冰凉，可依然平淡无奇。又是带伤回福利院的一天，坐在床上，我无所事事地看着身上新添的几道痕迹。“你又挨打了。”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淡淡的，在寂静的晚上，真是吓了我一跳。我从床上跳下来，捂着伤口，左顾右盼。那声音又响起来：“别看了，我在你脚下。”我低头一瞧，竟是我的影子！只见它在地板上一阵扭曲，松松筋骨，竟缓缓地站了起来，晃悠悠地走到窗边，坐上窗沿。窗帘随风舞着飒飒的歌，它仿佛是浓稠的墨似的流动着的液体，还闪着晶莹的光。月亮从它身后的窗的背景板上升了起来，白晃晃的，像太阳——我竟不知谁是谁的影子了。
　　从那以后，我终于有了一个朋友，我黑色的影子。它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物，它无所不知。晚上，它坐在窗沿上，我也学它，脚丫在窗户外一晃一晃，底下是虚无的缥缈，可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微风抚摸着我的脸颊，柳叶为我吹绿色的曲子。它给我讲故事，讲我从来没听过的新奇的故事；它还辅导我的功课，老师讲的那些我云里雾里的知识，它一讲我就全都明白；我问它的所有问题它全都能解答。深夜，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它送我到小小的床上，伴我入甜甜的梦乡。原来夜也有光啊，我开始畅想：未来，我会怎样？
　　时光似一只五彩的棉花糖，轻柔甜美地像梦一样。我不再惧怕别人的嘲笑，我有白影子，我也有黑影子，我的影子是活的。我不是怪胎，我是天底下最独特最幸福的人——我有一个影子朋友。
　　我考上大学了，是我最心仪的学府，我多么高兴啊！揣着红色的录取通知书，我兴冲冲地飞进温馨的小屋，把它像宝贝似的捧给我的朋友。它也很高兴，但我总感觉它也有几分淡淡的忧伤。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影子似乎也不是永恒的，它也会慢慢变老。它不再像以前那样光彩夺目了，身上晶莹的光暗淡得可怜，它沉默着，似乎要把我心头的喜悦都冲淡，最后它说：“小小，我真为你开心。”那晚的月亮是那么圆，月光是那么明亮，我的心在月亮的怀抱里荡漾着，竟没有发觉它的异样。
　　印象里，那是它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可我没想到，那也是它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不再有黑色影子了，我只有一个白色影子。
　　有时，在夜深人静的晚上，我会想起我黑色的朋友。它那么温柔，那么强大，它像我的朋友，又像我的妈妈。它陪我成长，却又在我最得意的时候悄然离去。我十几年来一直苦苦追寻的光啊，它来得那么突然，却又走得那么轻易。
　　人们不再叫我“怪胎”了，他们说，我有一双浓似墨的眸子，我的影子，晶莹，似雪。
　　我终于明白了，我一直以来追寻的光，不是阳光，不是月光，也不是我的影子朋友。我的光，在我心底；我的未来，在我脚下；我所到处，无光，亦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