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说:“要有光”,于是光应运而生、刹那间千门如昼,这是客观唯心主义对光的阐释,但“神”并未提及要有影,而影却无端的存在了——它状摹着光的边缘,却并非为影而生。川瑞康成言,“生并非死的对立面,死潜伏于生中”,借用斯言,“影”并非与光对立,而是潜伏于光源本身。世界就像置于明暗交界面处的一只薛定谔的盒子:“猫”既是生、又是死,正如光恒常、则影恒常,已知与未知的晨昏线永恒存在。
毋庸置疑,在人类文明的所缔造的五彩斑斓中,“光”即安全,是已知且熟识的明朗,而“影”则代表着指向未知的永恒诘问。当文明自千耦其耘的苍老大淖中雕琢而出,当智慧的釉彩在兵戈不绝之后次第显影,当地球上第一个思考者抬起他混沌初开的头颅、望向星空——却只是窥见了层层叠叠的霾雾。这时的影子是浓黑的,是浊质而不可探求的造物。人们虽一厢情愿地为其裹上一袭或光鲜或复古的神秘主义外衣,却终是雾里探花、水中望月的徘徊——所谓的“光”并非真正存在。
当“浓黑时代”的科学在模棱两可的暗影之中“犹抱琵琶半遮面”,史诗与神话便由此诞生。习于向内探寻的人们,或自行囚于主观臆断的神龛,或长久蹀躞于亘古沉默的幻念旷野,进而迈向虚证主义的深渊。所谓客观唯心,像是东方的程朱理学、西方的天主基督,看似是将“物”与“我”像摩西分开红海一般分了个泾渭分明,实则只是将“我”的一部分取出、放大、美饰并极力修缮,涂抹上了关于未知之影的想象。探其渊薮,正如喊出“上帝已死”的尼采所说,人类总是把人性的一部分神化,而把另外一些欲望妖魔化。这种崇拜其实已在无数次祷告与憬悟之中,由外及内,由祈祷本体之外的未知异化为向内在未知的探寻——可不论内外,也都指向了对“影”的崇拜。由是看来,倒不如索性直言脱离外物、奉行“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的王阳明的主观唯心来得实在——我倒是最认可刘义庆的一句话:“我与物周旋久,宁作我。”
当浮光升矗、晨曦伊始,科学的白昼首次让人们觅得了破开永夜的一线微光——可是这光却照亮了更多的影,让顽固派更加坚信了影的无际。但这时,一部分影却已然被文明的火光悄悄驱散——人们捉住了那一缕微光,又用科幻与奇幻为之填充上另一半。
当“微光时代”的人们竭力捕捉并绾结琐屑的希望,由钢铁机械所构筑的另一种关于“影'的幻想便随工业革命的蔓延开始蠢蠢而蠕。克苏鲁之父洛夫克洛夫特写道:“人类最古老的情感是恐惧,而最古老的恐惧则是对未知的恐惧。”于是,这一原初的辐射源由内里影射至群星与深海——一切笼于暗影之中的人类足迹尚未涉及之地。在克系世界观中,了解其意味着污染,世界的底层逻辑充斥着混乱与疯狂。而同样是对于未知之影的描述,神话与科幻之区别无非是人类头脑之中感性与理性的角逐,是具象与抽象的对垒。其实无所谓谁是谁非——毕竟我们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宇宙不是旧日阿萨托斯的一场大梦,亦或是缸中之脑的一次神经冲动。刘慈欣在某个短篇中将宇宙比作一个高位截瘫病人的大脑——虽是大脑,但光终究不是超距作用,所以这个病人始终无法进行一场完整的思考。那么,在一切无法被证伪的前提下,科学的存在是否仍有意义?我们又将如何避免走向虚妄?前者的答案当然是肯定,“影”固然恒在,但与此同时,人类文明的求索之光也在科学边缘一点点累积延伸,照亮着漫无边际的永恒黑暗;对于后者,正如物理学家叶哲泰在从容赴死之前最后的言论:“如果上帝指的是某种超自然的未知力量或智慧体,那我将无法否认它的存在。”在我们所探寻的已知光源中,世界的确是唯物的,踩着它高屋建瓴的物理基石坚固生长;但在我们素未谋面的阴影之中,没有任何智慧体能够否认任何可能——这并非达达主义,而是理性向影的妥协。
关于影的联想,还有一些缜密而细思恐极的逻辑链则属于精神病人——有时天才与疯子的确只有一线之隔:倘若你转换思维的参考系,不难想到,对于精神病人的世界观来说,“正常”未必不是一种疯狂。有一篇令我印象令我极深的访谈录是关于所谓“鬼影”的猜想:当你从一张纸前走过,你的影子掠过纸张,转瞬即逝;而对于这张纸所在平面上生活的二维生物而言,他们见到了“鬼”。正如三维世界的鬼怪传说中不时出现的阴影谜团——“‘鬼影’是高维生物的三维投影”这一假设足够有趣、足够诡异,也无法证伪。你固然可以称之为诡辩,但你却无法否认,在哥本哈根学派提供的无数平行宇宙可能性中,这种情况会成为某个宇宙的真理——也许就是我们自己。
有个有趣的悖论是,数学将永远不可全知,人类或是本宇宙其他智慧生命体将永远无法窥见其全貌。同样,比起令理性的人们充满疑点的可知论,不可知论似乎才是永恒的命题。正如自认对于自认为认清了病毒普遍特征的我们,大自然也会不时蹦出一个“朊病毒”来推翻“只有核酸才是遗传物质”的不贰法则。那个精神病人的构想也会令让我们联想,所谓投到第三维度的投影,是否代表着来自更高维度未知方向的未知"光源"的存在?或者说,我们所在的宇宙是否真正如《三体》中所形容的那样,是一张有弧度的纸?人类又最终能否找到那些寂寞的“墓地”、亟待消失的肥皂泡呢?在加来道雄的文章与“射手与农场主”假说的诡谲之中,人们总能找到有关这类思考的共鸣:“未知之影”或许终将恒在。而只能局限于“光锥之内”迎接命运的我们,距离那个“永恒的终结”,还有着说不清的遥遥无期。
但当人们于“影”中漫无目的地泅渡之时,人们似乎也在与影、与自身达成某种颇具默契的共识与妥协。人类开始意识到,当我们尝试以光照向影的方向,其行为本身未尝不是一束玉汝于成的神迹之光。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存在之思本身就是一种高级的漫游。”人们在追光的跌宕中学习着与影和解、与追光这一行为本身和解——也与我们自己和解。
光影本浑然,我们应该且必须承认这点,以希冀文明在接下来漫长的岁月中摒弃犬儒式的浑噩,与影和平共存。但这并不代表着放弃对光的求索。相反,正如《自然》杂志将人类150年以来所有对于光影边界的探索绘制成的一幅“光点图像”一般,这永无止境的探索,伴随着地球文明的每一次开拓,一步一个光点地照亮着未知的暗影。我们不停思索着光锥之外的未来,担忧着宇宙的“三与三十万综合症”的嬗变,在对结果做出最坏预算的同时也满怀希望。——现在我们知道,在人类认知的边缘,在科学闪耀着原初光辉的锻造中,在追寻那一束光的意义之中,追寻便是意义本身,探索即是永恒。
都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可是人类不思考,“上帝”连发笑都不屑。无论是神学的尽头必将迈向科学,还是科学的尽头终将走向神学,我们总也承认着光与影交织的万古如斯,亦在追寻中拓展着光的边界。而也许,在最后的最后——在光与影的共存与变幻之中,追光者总是能成为光明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