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联想
陈德圣
“无影灯下没有手术刀的影子,却存在着病人的阴影,驱散阴影需要成功的手术。”他又一次梦到了导师的教诲,又一次被门外走廊的脚步声惊醒。
他,是一名主刀医生,从医二十余年,执行大小手术上千次,成功率保持百分之百,远近闻名,天南海北,疑难杂症的患者纷纷不辞劳顿,慕名而来。而他不论病症轻重,皆开门接待,如有需要,则施以手术,妙手回春,如此名医,却从不计收入,患者不问贫富,一视同仁,如有囊中羞涩者,甚至为其垫付医疗费。对此有赞叹者,有不理解者,而他始终微笑,从未解释。
此前,他已经连续执行了三台手术,两天两夜未眠,而在其短暂的休息后又不顾家人和同事的劝阻,回医院坐诊,接见预约的病号。
门外走廊急切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听着,赶紧理正了衣服,收敛起面容上的疲倦,准备迎接病人,焦虑的脚步声很快移到了门前,但却又突然陷入长久的沉默,又过了良久,才终于响起了两声谨慎的敲门声。
“请进来吧!”他赶紧说道。
门羞涩地露出一道缝,一个男人试探性地探了探头,看到他身穿的白大褂,脸上挂满了鼓励善意的微笑 才急忙迈步进入诊室,招呼身后的女人小心翼翼地来到他面前,女人坐下,皲裂的嘴唇抖了抖,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竟用浮肿的手捂住生斑点的脸,开始小声啜泣。男人赶紧代替女人说话,原来女人前年被诊新为宫颈癌,经历了一次九死一生的手术,花光了二人所有的积蓄,切除了一块两个拳头大小的肿瘤,原以为就此康复,不料半年前女人的肚子渐渐又痛了起来,一个月前被医生诊断为宫颈癌复发,新生的肿瘤过大使当地医生无能为力,高昂的医疗费两人也已无力承担,只得跛山涉水,来找他碰碰运气。男人用长满老茧的双手递上一张磨花了的光片,他接了过来,只能看清子宫外侧有一块巨大的阴影。
“怎么这么模糊?”他皱着眉头问到。
“俺们那块的机器太破了,路上也捎带的不大好.....”男人尴尬地笑笑。
他看了眼桌上的日历,此时是周末的第一天,他所在医院的化验科正在休假,他又看了看模糊的光片,阴影是如此显眼,如一个柚子般大小,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种大的肿瘤如同一颗定时炸弹,多在体内存在一秒,便多有一秒的生命危险,他沉思良久,抬头撞上了男人饱含希冀的目光和女人无力绝望的眼神。终于,他下定决心,平静温和而又坚决的说道:"今天下午,我绘你们安排手术,”“啊....!真的吗?但是俺们医药费还没...”男人惊喜而又囧迫地支吾着。“没事,以后慢慢付....”他一手按住呈现皱纹的额头,另一只手摆了摆......
送走千恩万谢的男人后,他再也无法掩盖自己的疲倦,无力地瘫在座椅上,但很快,他摇摇脑袋,强行使自己清醒过来 俯案研究起下午手术的开刀位置...
.........“啪”地一声,无影灯亮了起来,那束明亮的光,从空中播散,照亮了黑暗封闭的手术室,照亮了被一丝不苟地消毒后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手术器具,照亮了麻醉后仰身躺倒面带痛苦之色的女人,照亮了一脸倦容明中却映看手术刀泛出银光,因而显得明亮的他。他戴正手套,准备下刀,恍惚间突然觉得眼前场景似曾相识,他又想起了导师无数次向他描述过的那件事,耳边又回响起导师热悉的教诲:“无影灯下没有手术刀的影子,却存在着病人的阴影,驱散阴影需要成功的手术”。
他竭力驱赶走头脑中的杂念,开始下刀。
手术刀干净利落地划开皮肤,他却在一瞬间呆住了,捏紧手术刀的手二十年来第一次颤抖起来了,他身形一晃,险些跌倒,眼前的景象狠狠刺痛了他的心脏,让他如坠深渊,瞬间失去了所有光亮,他竟看到了“一个婴儿”!
这是一次极其罕见的宫外孕,发生在曾有宫颈癌的女人身上,模糊不清的光片,连续手术后的疲倦,以及他急于救人的轻率共同作用,让他犯下了这一致命的失误,他将未满6个月大的婴儿 ,看作了肿瘤并进行了手术。
命运之轮悄然旋转,导师流泪忏悔的苍老面客犹在眼前,导师省是从医三十多年的外科医生,德高望重,经验丰富,以高超的医术和高尚的医德享誉一时,成为当地的镇院医生,但是意外总在不经意间发生,导师在给一名孕妇进行外科手术时不慎伤害了胎儿,致使胎儿双腿受伤,终身残疾,这件医疗事故毁掉了导师的前程,也成为导师心中永远的痛:他被迫离开医院、离开一线,离开手术台......
导师的遭遇重现在了他的身上,但好在,他比导师更为幸运,因为这是一台他独自进行的手术,除他以外更没人知道光片上的阴影不是肿瘤而是婴儿,手术的切除物按医院流程会由他封存后直接焚毁,中途没有机会被其他发现,而现在他只需要....一个阴暗的想法从心底冒出,吓得他打了个冷颤,尽管他尽量不去思考它,它却像影子般紧紧缠绕着他,任无影灯通明也无力驱散,豆大的汗珠浸染了他己略显花白的发稍,粘黏在额头皱纹的沟壑里,没人比他更珍惜更热爱这一方手术台,他无法接受与导师一样黯然离开的命运,他必须解决掉眼前的麻烦,“对,对,就当作一块阴暗的肿瘤切除掉就好......”
口罩如同一只使劲用力的粗造大手,捂紧他的口鼻令他呼吸不得,他不得不粗重地喘着好似稀薄了几十倍的空气,以供养上下狂跳不止的心脏,死寂沉闷的气氛让他再也忍不住,消毒水的味道推着他向前,他紧紧盯着连着脐带的婴儿,伸出了颤动的手中死死紧捏的手术刀,银亮的反光,眏射出他苍白的面厐,刺痛了他的眼睛,也刺痛了他的灵魂......“
......手术室门上刺眼的红光转为柔和的绿光,他接缓开门走了出来,男人急忙迎上前焦急地问道:"成功吧,大夫,俺女人她.
"“......失败了,抱歉。”他愧疚地低下了头,
“什么!”男人惊呆了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的妻子没事,孩子也没事,我做了一切能做的保护措施,一定能活......”
”孩子???”
"对,那阴影不是肿瘤,而是一个胎儿,是我走眼了,是我的失误,是我的错。”他低着头。
气氛变得尴尬起来,直到一声愤怒的暴喝打破了沉默,他感受鼻梁上猛然受到了一记重丰,赤热滚烫的液体从鼻孔渗出,他被打到在地,随之而来的是暴风雨般落下的的拳打脚踢和声声惊雷般刺耳的怒骂:“庸医!庸医!!!庸医!!!!!.....
一个月后,他被男人告到了卫生局,然后是法庭,他未给自己做一句辩护,只是不停地道歉,此后他因重大医疗事故被处罚,几近倾家荡产,行医资格证也险些被吊销,最终,他被医院开除,无人知其去向, 直到后来有传闻称,他去了一所医科科大学任教─ 他导师离开医院后去的那所,他跟随导师学习医术的那所。
医院里的每个人都记住了他离去时的情景,他从诊室墙上一一取下挂满的锦旗,一一仔细叠好,连同盛满手术器具,己然有些掉漆褪色的铁盒,一并放入小巧的医药箱,提着走出医院大门。那是冬末的一天,空中却有一轮暖阳,斜斜的阳光端端正正地洒满了他的全身,慵情的风懒懒经过,轻轻撩起他白大褂的末梢,露出反射着柔和银光的假肢,听说这来源于他在胎儿时所受到的无意伤害。
医药箱上的红十字一尘不染,在光晕里同他一起在众人的视线中缓缓远去,他的背影越拉越长,越拉越细,直到消失不见,在视线几不可见的尽头,他曾微做弯腰,有人说他在捡一片落叶,有人说他在捉一束光。
那日,那束温暖柔和的光四散展开,在医院每一个人身上,每一处角落里传递折射着,甚至到了已空无一人的诊室,一位清洁工这时推门而入,惊异于诊室的素洁干净,清洁工走到诊桌前,被诊桌玻璃下压着的一张泛着阳光颜色的纸所吸引,纸上落墨了一位医生完整的座右铭:“无影灯下没有手术刀的影子,却存在着病人的阴影,驱散阴影需要成功的手术,而这需要心有微光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