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之火
				                          《明心之火》
                        一、夜雨
正德元年  正月初七  夜
下雨了。雨滴开始时还是稀稀疏疏，后来变成了一层雨幕，荡起一片白色的雾。
雨落时，我刚好走到廊檐之下。雨点重叠，打在横木上。有的落到地上、有的则飞溅在我垂下的手背，细碎冰凉。在这雨幕背后，露出一株参天古树的轮廓。
“咚咚咚咚咚”
足履踩在冰冷的石板上，沉闷有力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沉寂于雨声。
“刘公公，亲自为我送行呢”我凝视着那棵树。
“罪过，打扰您格物了。”声音尖锐沙哑，异常刺耳。
“去哪？”我没有理会他的嘲讽。
“传陛下口谕，让您呐，去贵州龙场驿当个驿丞，历练历练。”
“圣上的意思？”我轻嗤出声，偏过头，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紧盯着他，“这怕不是你的意思吧？权奸?!”
“不敢不敢。”他连连摆手，但一丝不快从他眼底闪过，“王大人这话，小心了舌头。”太监刘瑾嘴上这样说着，脸上却不见一丝惊慌与敬畏。
我眉头不觉一挑。良久，重重叹了口气。
“大人我可不敢当，我只是一个六品小官，现在连六品都不是了，可您仍然是这宫里的司礼监大太监。”
我眯起双眼，却看不清那雨幕的纵深。仔细看我才发现，在那参天古树后，层层高墙封锁着这片天空，向上弯曲的飞檐上摇曳着一盏昏黄的灯，火光微不可见。
雨滴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充斥着我的双耳。我头也不回地迈入雨中，听不清那刘瑾又说了些什么。
罢了，我也不想听。
那年，我三十有五，因为在六部九卿上书事件中给司礼监大太监刘瑾起了一个响亮的外号--权奸。而被“特殊关照”，廷杖四十，贬为龙场驿驿丞。接下来的人生我本以为会四处碰壁。让我没想到的是，这只是我成圣之路的第一个台阶。

                          二、出发
三日后
漫步在京城的大街上，耳边熙熙攘攘传来商贩们热闹的叫卖声，我总觉的与其格格不入，心里反复盘算着刘瑾下一步会怎么做。
刘瑾是个小肚鸡肠，做事很绝的人。他罢了我的官，但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为解心头之恨，他一定会杀了我。京城里人多眼杂，他不敢下手，怕被人抓住把柄。但以他那急性子，我一出京城他就应该会有所行动，看来得把出发时间提前了……
正在我沉思时，一阵喧闹把我拉回现实。
“格物穷理，格物穷理！”
“闭嘴，快给我走！”
我定睛一看，两个特务正押着一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赤脚汉子往东场的方向走。这汉子的声音我感到莫名的耳熟，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鬼使神差地，我拦住他们。
“见过王大人！”二人一见是我，连连拜道。见我没有让路的意思，二人又问“不知大人有何贵干？”
“你们在干什么？”我明知故问。
二人警惕地交换一下眼神，点了点头，一人开口道：
“禀告大人，我们二人今日巡街遇到了这人，他口中念叨着不知什么。我们觉得可疑，准备带回东厂细细审问。”
“格物穷理！格物穷理！”那汉子猛地挣开特务的手，双臂高挥。
听清这句话，我脑子里犹如响起一道惊雷。我抬起我颤抖的手，拨开那人凌乱的头发。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我激动得声音有些发颤：
“路兄?!”
我一下子陷入到回忆的潭水中。那年我十八岁，在旅途之中结识一名进京赶考的书生。我们结伴而行，探讨人生。
交谈之中，我提出了一个疑问：如何才能成为圣贤？
考虑良久后，他坚定地答道“参圣人之道，读朱子之书，你便会明白！”
一晃十几年过去，没想到还能遇到他，更没想到他竟然疯了！
“格物穷理！存天理！灭人欲！”他只是喊道
“闭嘴！”两个特务押着他，对我道：
“王大人，我们先带这疯子走了。恕难奉陪！”
我不清楚我当时是怎么回应的，我的脑子乱作一团，路兄的话一直在我脑海中回荡。迷迷糊糊之间我走到家中，路过后院的那片竹林时，一道消失很久的想法再次出现。宛如杂草一般，呈席卷之势盘踞在我的心底。
朱熹可能是错的！！！
路兄当年坚毅的神情我至今都历历在目，但现在我再一次对朱熹产生了怀疑。
一名僮仆迎面走来，我连忙叫住他。
“少老爷！”她深深一拜，“有何吩咐?!”
“收拾收拾，明天就走！”
“去，去哪？”她有些疑惑
“贵州！龙场！”
————
三月后  杭州西子湖畔
我将官服扔进冰雪消融的湖中，又留了一封遗书，便秘密离开。接下来的路，我只能一个人走了。
                             三、回忆
“哒哒哒”
马蹄声回荡在幽静的山林中，时时惊起片片飞鸟。我坐在马鞍上，眉头紧皱。思绪渐渐随着林间的清风飘远，我不禁开始回想我这一生……
我这个人含着金汤匙出生，不是自夸，从小就能吧身边的所有的人和事儿都应付好。父母，先生，同窗，成绩，我都能让人满意。之后，当面对我身边人时，其实我总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认为任何一件事我都能干好。直到我遇见了路兄，他的那句话，影响了我一辈子。
“参圣人之道，读朱子之书，你便会明白！”
回家后，我就像着了魔一般，开始四处翻阅朱子的著作。直至我找到这句话：
“理生于万物，存于万物，若格物致知，则可为圣矣。”
我找到了方法，本以为这是一件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事情。我兴奋地大喊大叫。可上天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时间告诉我，我错得有多彻底。
————
我从当头照射的毒辣的阳光中缓缓醒来，感到头痛欲裂。我试图站起，大腿处传来的疼痛使我几乎昏厥。我看着腿上狰狞的伤口，倒吸一口冷气：
伤口之深，依稀见骨。每次移动都会带来钻心的痛楚，根本无法前行半步。我仰望着天空悔恨起来：
“王阳明，你说说你，干嘛非得没事找事，现在落得这般境地！还想当圣贤?!命都没了！”
我心中有一道声音回应：“我有错吗？上书维护心中的正义，有错吗?!成为圣贤，有错吗?!”
成为圣贤，有错吗?!
迷迷糊糊之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家中，我看着过去的我坐在竹子前挺直的背影，夕阳将光照射在竹叶上，竹叶闪耀着火红的光芒。
一丝希望顺着竹叶流淌，飞入我的胸膛……
我躺在草地上，旁边是我的马，我抬起腿，疼痛消失了。
————
梦醒了……原来只是一场梦……
我按着我的胸口，那里是我跳动的心，现在我觉得它滚烫的像一团火。我缓缓站起身来，牵起身旁的马，走向又红又大的太阳，口中喃喃道：
“王阳明，那是人人都会有的梦。忘掉它，太阳还没有下山，你应该坚定自己的信念。你要相信，你终将会成为圣人。你！一定会成为照耀万世的光！”
“人人都会有的梦?!”——我明白了！
我竟是如此愚笨！
直到现在，我才终于察觉：人人都有自己的欲望，这很正常。用天理强行压制是不对的！
朱熹错了！！！
夕阳下，一人一马拖出长长的影子

                          四、悟道
正德五年  龙场  一处绝壁
我立于山崖边，怔怔地看着残阳如血。一阵晚风吹过，吹乱我鬓间的白发。
“咳，咳咳！”我赶忙用手捂住嘴。咳止，我摊开粗糙的手。
看着手中暗红的血，我明白我的时间不多了。
摇了摇头，我返回身后的石洞，哀叹着躺入石棺。
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转眼已经三年了啊！自从来到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生存从一无所有到不愁吃穿，政治从混乱无序到井井有条，好似一切都步入正道，只余我一人止步不前。
我带着满腔的无奈与不甘入眠。
————
夜深人静
我在噩梦中惊醒，感到窒息。于是我走出山洞。
静谧的夜，宛如沉睡的大海。我仰望着这在京城里不可多得的绚烂银河，可它在我的眼里显得那般杂乱。
终于，我爆发了。
“为什么？”我愤怒地咆哮，“十九年！十九年了！我找了十九年！我的家庭！我的青春！我的健康！我的荣誉！我一切都不管不顾！即便如此，我依旧不能窥其门径，理究竟在哪里?!直到现在，唯一支撑我的只有成为圣贤的执念！现在，你连这也要夺去吗?!你凭什么?!”
“欲望在心中，天理在哪里?!理和欲是什么关系?!”
回应我的只有层叠的回声和漫长的静默。
“咳咳咳！”
大片的血渗入地面，染成乌黑色。带着撕心裂肺的疼痛，我瘫倒在地，无力的闭上双眼，银河消失了，黑夜消失了，父亲、妻子、路兄的面容走马灯一般闪过，一切都消失了……
等等！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
我睁开双眼，又合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的笑声穿透了长夜
“我悟了！”我振臂高呼，“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理在哪里?!理在心中！！！眼开则花开，眼闭则花寂！
远方，燃起一片金色的大火，将夜的墨色烧灼殆尽。
一道晨光破空而出，我伸开五指，缓缓握紧，将这束光牢牢地抓在手里。
                                            
作者标注：火：既是王阳明心中的火，也是儒家传承的火
                  光：即王阳明悟出的道。       
                                                     （全文完，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