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阳看着自己被路灯拉得很长的身影,她开始加速奔跑,想要逃离这放大黑暗与恐惧的灯塔——因为她记得,两个陌生的黑影闪过她的四岁,带着她的父母远走。她看不清他们的样貌,也记不清,她还太小,天太黑了。
那两个陌生的黑影再没把她的父母送回来,艾阳慢慢地不再期待了。
艾阳唯一的依靠只有奶奶了。
艾阳打小喜欢阳光,一到晴天,大半个村子都能给她窜遍。她比村里其他任何一个孩子爬树要爬得好,往树的粗枝上一坐,把灰溜溜的手伸向空中比划着太阳的大小;或者是到鱼塘里抓两条鱼,一不小心手没兜住还会溅得一身泥水。艾阳的确喜欢阳光,但是她讨厌阳光洒在地上的影子,讨厌影子里自己的脑袋被别人踩在脚下,哪怕被树挡去也不行。可是村里的房子越建越高,艾阳走到哪自己的“脑袋”都保不全。她想让爸爸妈妈回来盖一间大平房给自己和奶奶住,大平房里有大院,什么树影花影楼影也覆盖不了艾阳的小人影。
可是爸爸妈妈谁也没回来,艾阳已经开始在村校里上学了。
起初,村校里有五六十个孩子,一到升旗或是列队上体育课,太阳光洒遍整个校园,大家的影子一个挨着一个,艾阳每次都站在边上,她不喜欢自己的影子被其他人的挡住。
四年级,五年级,小学快要毕业了,班上的同学越来越少——他们都被父母接去外地上学了。可是艾阳还在村里,或许她要继续在村里上初中,因为她的光还没有出现。
“快,阳阳,你妈妈的电话!”奶奶拄着杖兴奋地像是要跳起来,奈何电话线不够长,奶奶的手都快从里屋伸到外头去了。奶奶忘记了,阳阳还在学校上课。艾阳错过了这个十年没有拨通的电话。但是她并不惋惜,除了好奇,她甚至听不出爸爸妈妈的声音。
十年,艾阳不明白为什么父母好像一点都不想念自己,一点都没有。
艾阳快要不喜欢阳光了,有光就会有影,有影就会让她联想到四岁时那两个黑影,想到那两个黑影就会觉得委屈。除了学习,艾阳已经找不到生命里其他的光了。
艾阳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她不想像父母一样狠心,她不愿意让奶奶看着自己的背影远去。
艾阳收拾好行李,把门用大锁锁上,背着奶奶到了车站——她用暑假里帮邻居打理田地赚得的酬劳给自己和奶奶租了间15平的小家。艾阳白天上学,晚上陪奶奶一起做钥匙扣,加上奶奶的积蓄,她们在这间暗暗地,透不进阳光的小屋子里度过了三年。没有电话打来的三年。
“阳阳?”一声粗哑的叫唤,艾阳回过头——两个陌生的影子,两个陌生的人。
艾阳猜到了,但是她没有说出来,其实她已经不在乎了。
家里的老屋翻新了:一个大平房,有一个大院。爸爸妈妈一直都有和奶奶联系,也一直在往家里寄钱,只是瞒着艾阳,他们不想用“过段时间就回去看你”这类词眼来搪塞艾阳,因为他们的工作不允许他们三年两年地两头跑。如父母所愿,艾阳很争气,她考上了一本,选择了心理学系。
开学第一课,老师讲的是“从众效应”,希望每个人都不要成为别人的影子。
爸爸妈妈再没有离开艾阳了,而四岁时那两个黑影也渐渐淡去。艾阳没有一下子接受,但没有拒绝接受,她需要时间,需要找到一个大院子,一个洒满阳光却看不见影子的院子。艾阳知道没有这样的院子,但她还是想要。她当了心理咨询师,成为了弥补他人阴影的那一束光。
奶奶住在大平房里,一个星期少说也得陪奶奶两三天,奶奶的影子长什么样,艾阳一眼就看出来了。在十几个没有光的春秋里,艾阳发觉成为自己的光才能保全自己的影。村里没有人不记得艾阳,记得她的孝顺,记得她的能干,记得她的努力,记得她小小的影子。
想到影子,艾阳立刻会联想到咨询者受疗后阳光般灿烂的笑。
“有影子怕什么,有了光才会有影啊!”追光人何惧光下影?
艾阳,依旧爱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