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与邂逅》
“第三地,有风歇脚。”
安隅第一次见到余存在第三地,在薄绿的青草坪。
余存见他的第一眼,有翠绿的气息。他不知眼前人的过往,只看到他眼中澄澈的梦想。
“我可以在这里借住几天吗?”安隅略带紧张地攥紧了挂在身前吉他背包的带子,眼神不安地在草坪上逛了两圈。十几岁的少年总有难以言说的自尊,没等余存开口,又垂下了手,“不行就算了吧。”
余存没有表现出一点惊异,听到眼前人的话,笑了笑,“来者是客。”便招呼眼前人进来这座孤然伫立在旷野中央的小房子。
余存关门的时候带起了一阵风,吹动了远方一排白色的风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安隅许久未感受过阳光洒落身上的滋味,恍惚间,有种仿若隔世的错觉。
余存领着他向前走,安隅简单环视了一下四周,房子虽不大,但整洁得不见一丝灰尘。余存带他走到最里面的一间,打开了尘封不知多久甚有些生锈的门锁。
“我是余存,怎么称呼呢?”余存脸上总有他标志的温和的笑容。
“安隅。安居一隅的安隅。”
余存没有问及他的过往与到来,他知道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自己的考量,旁人不应多加过问。
“换身衣服吧,阿隅。一会儿出来吃饭了。”余存说完便带上了门。
安隅望着余存转身离开的背影,不得不承认,在他从故乡直至此地,在追寻世人都觉之他荒谬的梦的一路上,在他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中,余存是他见过最温暖、最温和的一个。
是唯一一个。
安隅整理好自己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拧开门,不好意思地四处张望,试图寻找那抹身影。
少年不易察觉的优势太多,有些不该被听到的东西竟会一丝不落地进入他的耳朵中。
颗粒物摇晃的声音,塑料瓶晃动的声音,水流入杯的声音,吞咽的声音,玻璃杯撞到实木的声音,断断续续,又一丝不落地被他听了去。他试想关心一下,一种不知名的感受引领他选择了沉默。
余存抬眼便看到了向反方向张望的脑袋,本波澜不惊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惶恐,又被刻意摸了去。
“先吃饭吧,还有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余存径直走向了那碗没有煎蛋的面面前。
安隅环视着空着的三个座位,犹豫地坐到了余存旁边的那一张上。
他拿起公筷把自己碗里的煎蛋挑给了余存,又低着头翻了翻自己碗里的面,以此来掩饰自己的紧张。
不知是时间真的走了很久,还是安隅将时间无限地拉长,许久他才听到旁边传来的一声“谢谢。”
两个人吃完自己碗里的面,余存起身收拾碗筷,安隅刚想帮忙,又被门口钥匙和锁孔的交接声吸引了去。他看到一个人面无表情地开了门,身后便有一个身着宽大的黑色外套的人一跃跳了进来。
“余存!我们回来了!”他很热烈,是独属于少年人的一种朝气与炽热;他很漂亮,安隅不知道用漂亮来形容一个男人是否恰当,但除了漂亮,他找不到任何一个词语来形容他。这种媚骨天成让人一眼沦陷便永远沦陷。
他抬眼试图寻找余存的身影,却被餐桌前那抹紧盯自己的目光吸引了去。是陌生的人,他从不畏惧陌生的人。
“是新的朋友吗,阿存?”他冲眼前的人伸出了手,安隅望着这只手不禁顿了顿,从他走进这座房子开始心中的那盏隔膜便被这只手敲得粉碎。安隅握住这只手望向他的眼神,这才发觉,他眼里有星星,一闪一闪,旖旎而缱绻。
“你好,我叫宋志一!他,他是吴苑。”宋志一笑得明媚,就是窗外还留有一丝余烬的太阳,与他相比,都逊色不少。
“回来了,趁热快来吃饭吧!”余存往外看了一眼,招呼道。
宋志一和吴苑一一落了座,大口大口吸起了面。余存加紧洗完了碗,坐到两人对面,安隅紧跟着再次落了座。
同龄人与同龄之间总有聊不完的话题。热烈的少年欢聚一起总是叽叽喳喳个不停。安隅和宋志一便是如此,余存总是习惯挂着笑看身边的热闹,吴苑总是不苟言笑。
吴苑不过几分钟就吃完了面,坐一侧垂着眼等宋志一。宋志一慢悠悠地吃完最后一口,吧咂一下嘴。和安隅聊得高兴,丝毫没有打算离开的迹象。她从余存那里得知安隅会弹吉他,略显激动地揣了揣手,眼里的星星是藏不住的。
“那我们可以合奏吗?明天你们出不出门啊?安隅会弹什么曲子啊?会…”
“阿志.”吴苑打断他唠唠不休的话,“回房吧,很晚了。”
宋志一一向很听吴苑的话,不满似的撇了撇嘴,收回眼中的小星星,灰溜溜地小跑跟上吴苑的步伐回到了房间。
“休息去吧,不早了。”余存也对安隅这么说。
安隅躺在床上回味自己的一天,上午还在街上接受世人的冷嘲热讽,还在追问自己为了可笑的梦想,这样做是否值得。下午便遇到了一帮人,一帮温暖的人,替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安隅的窗帘只拉了一半,窗外的月光皎洁,穿过数不清的枝桠,有昏暗的树枝倒影打在窗户上,月光艰苦跋涉般降落在安隅的身上和他放置角落的那把吉他上。
宋志一第二天起得格外早,安隅就是被他吵醒的。
周围的群山沐浴在曙光中,照耀出玫瑰色的光芒,远方山脊上几处驻留的云朵染上了闪着银光的白色,与他梦中的紧密相接。
宋志一一大早便坐在钢琴前,招呼着大家都进来,吴苑抱着贝斯,坐在一旁。余存坐在宋志一后面的架子鼓前,下意识拿着鼓槌交相敲了两下。
“阿隅,快过来!”宋志一翻找着谱子唤道。
安隅抱着吉他进来时,一抬眼就和一直在凝视着他的余存对视上了,他有些惊诧这么温和的人会选择架子鼓这种激烈的乐器。但也没有过问,径直走向了余存旁边为他留的位置上。
他注意到墙上不知谁刻上去的字“无常随风起,人生不可弃。”内心狠狠地颤动了一下。
安隅年轻的灵魂不懂苦难,但他在每个人的背影中看到了隐约显露出来的苦难,而与苦难相交织的,是希望,是他们身上柔和的光。
“就这个吧!”宋志一拿着谱子在各位的面前晃了晃,分给了每个人一打。
安隅没有练过这首曲子,一开始总是弹错,自信被渐渐冲刷。
“没关系,阿隅。慢慢来,要自信的。”余存总可以在第一时间洞察到他的内心。
宋志一是个热心的,他一节一节的弹着,带着安隅一点一点练,宋志一弹琴时脸总是红红的,谁都喜欢,谁都爱他。
吴苑和余存有数不清的耐心。
音乐间的交流,是最纯粹无暇的,恰如眼前这帮孩子一般,是光与光的交织。
时代的钟声敲响了第一声,余存的鼓槌敲响了三下。
对视,点头,开始,对视,点头,收尾。少年间的默契,庸俗的时代羡慕不来。
四个人用音乐围成一堵墙,安隅不知道是谁的梦。小小的房间里驻足了四个人的梦想,阳光洒进来就幻化成了希望。
草坪上阳光普照,水气腾腾,春意盎然。
正所谓惬意的时光可以弥补过往的苦楚,安隅便把时间永久地封存。
余存喜欢听安隅给他弹一些柔和的和弦。时光总是缓缓地流淌前去,如流沙落于心间,落于余存心间。
“又睡着了啊…”安隅的视线从琴弦转到余存垂在沙发边的手上,又缓缓移上他的睡颜,一时不知自己拨动琴弦的动作是否该停下。
吉他声最终还是减弱,呜咽着向前流淌,坠入到不知名的小潭里。
安隅抱出一床被子,笨拙又认真地为他盖上。他重新坐到一侧,静静看着没了生气的房间,浮躁的心被一盆不是凉的水抚平。
六月是入夏的日子,是宋志一的生日。
大家一大早就把阿志推了出去,连平日不离身的吴苑也没有陪他。
“阿志生日快到了,他这么热烈的人总该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宴会吧。”余存把两个人拉到沙发上低声地讨论。
“音乐会吧,他盼好久了。”吴苑在寂静片刻后开口。
“江边音乐会!”安隅突然雀跃起来。
一侧开着的窗户间突然探出来一个脑袋“去海边!不要江边!”
三个人相互看了两眼,连平日不苟言笑的吴苑都无奈地低着头笑了两声。
“快进来吧,阿志。真是个小机灵鬼,可都被你听了去了。”余存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
宋志一坐在三个人的中间,怀里抱了一只整日只知卧在灌木丛中懒洋洋晒太阳的橘黄色的山猫。
宋志一和山猫同频摇着头“去海边,去海边…”
“不闹了,阿志。这里哪有海啊。等到明年生日,大家一起去海边好不好?”无忧无虑的少年听到自己的愿望可以实现的一刻当然欢喜又期待,大家都被吴苑的话吸引了视线,没人注意到余存黯淡下去的眼神。
“江边音乐会!”大家一起欢呼道。
第三地的风吹去少年的梦,吹过那一江滚滚向东的江水,吹过桥上鸣笛的轻轨,吹不走也留不住四个人前行的故事,土壤上印刻的脚印是唯一存在的证明。
余存小心翼翼提着刚借来的音响在前面引路,安隅背着吉他和宋志一在草垛和岩石上蹦蹦跳跳,吴苑背着贝斯默默守望。
他们在江边伫立,湿草懒味垂悬在地,萤火尾扇和着蝉鸣,飞坠一曲冗长的交响曲。
不知是他们太过投入,还是时代的颂歌总来得无影无踪。他们的背后不知何时亮起一片灯光,交织出这座城市的盛景。
余存唱得尽兴,他总是可以轻易调动起周遭的氛围,他掩饰不住骨子里使然的的那份热烈与野性。
宋志一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彩带,向余存所站的地方撒了过去,一片停留在了余存的头发间,便永远不知离去,像宋志一会永远陪在余存身边一般。
“阿志!”余存佯装恼怒的声音穿过整个江面,宋志一吐吐舌头,折了一只纸飞机向前飞去,在余存头顶转了一大圈,向江面坠去。
星星坠落的地方起风,天马降临划破了长空。轻轻歌声浸过潺潺江水,我把你们的欢呼尖叫、灿烂笑颜揉进匆匆路过的晚风。希望多年后,当你们再次站在江边,或许江对岸璀璨灯光的风景早已改变,当晚风拂过,你们还能想起今日的美好;希望多年后江水入海流,站在海边的你们还能吟唱今日的歌谣。
惬意的时光永远短暂,故事的最后总是特别鸣谢。感谢美丽的晚霞和夜幕,偶尔驻足倾听的路人,跟着节奏变化的灯光,因为电流而有些不稳定的音响,阿隅因为激动而绷断的吉他琴弦,因为也想听歌而赶不走的蚊子,还有童年的纸飞机和少年的吵吵闹闹。
江水东流,带着四个人的故事,滚滚不休。
“回家!”不知谁大喊了一声。
“去海边!”这一定是阿志冲江面大喊的。
江边的小路载着四个人的步迹,街灯下的影子被拉的无边,笼中飞鸟在他们背后凝视,凝视少年欢脱雀跃的背影,凝视少年无意苦难的梦。
安隅挑了天空闲的时间去买了根吉他琴弦,想着宋志一和吴苑这个点也快回家了,顺道带了四根冰棍。
余存在沙发上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锁,鬓角上的汗水沾湿了白日臆想。
有一个抽屉敞开着,安隅走过来想关上,却因不知何时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各种药停住了动作。
他看不懂那是治什么病的药,但他抽出了最底下白纸黑字红章的医院证明,双手捧着一张纸合了三次都合不上,不愿回想的记忆不断地翻涌。他刚来时的那只煎蛋,余存不时地干呕,无休的睡眠状态,时常背着他吃药的琐碎声响…都懂了,他什么都懂了…
安隅还没缓过神,手机就响了,他怕吵醒睡得不太安稳的余存,胡乱塞了塞那张证明单,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接响了一通陌生的电话。
医院见证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只言片语就总结出一个人的一生。
他没听清什么,只听到那头说吴苑死了,抢救无效。
他捂住自己的嘴巴,失去控制般蹲到了墙角,他快溺死了,溺死在暑热的冷水中。
“吴苑吗?吴苑是一个伟大的人,他出出入入各种危险的场合,他混迹在奸诈狡黠的人里面。他总是在追寻着一份正义。为了全社会的弱者,也为了他死于社会暴力的妹妹。”
余存曾是这么告诉他的。他当时只觉得吴苑有不为人知的往事,听到这里只留内心狠狠地震颤。
他是正义者,正义者死在前往光明璀璨的道路上。
他走出去,余存抱着头坐着。
一片死寂。
宋志一第一次孤零零地回家,没有人在天冷时再给他套上外套,没有人会喊他回房间睡觉,没有人会再让他别闹,没有人会再说给予他保护。
“一泓废水浇天光,残忍熄灭了星芒…”
买的冰棍都化了,买了四根,还剩四根,安隅杵在一旁,不知怎么红了眼眶。
“世界残酷真实,褴褛如斯,偏以爱拥持。”
宋志一好像失去了灵魂,一连几天不再有生气,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之后安隅再见到他重回生气的时候,是在吴苑的葬礼上,他哭得几经昏厥,被余存和安隅拖着拽着回了家。
余存那天给宋志一打电话,问他回不回家吃晚饭,宋志一说要回来。
余存做好三个人的饭,终于等到了敲门声。余存急急跑去开门,三个陌生的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前,“宋志一呢?”一个男人问道。余存手顿了顿,回头给了安隅一个眼神,又挺直了腰板抵在门前。
“我们家穷,我爸啊…我爸他总想买了我,挣一笔大钱…我逃了好久好久才到了这里。”宋志一守着漫天的星星躺在草坪上对安隅说。
“你不怕吗?”
“我不怕,吴苑说他会保护我。”
这段对话如同晴天霹雳打在安隅的脑海中。他懂了安隅的眼神,他跑回房间颤抖着拨打宋志一的电话,他想告诉他别回来,却怎么播都是无人接听。
陌生男人接了一通电话就漠然地离开了。
余存和安隅坐在餐桌前,无言的崩溃。
宋志一没有再回来,余存最终抵不过病魔住进了医院。
安隅无能为力,只能坐在暗无天日的病房前,整日整日地弹着余存喜欢的曲子。
宋志一的钢琴上落了灰。
宋志一回来了,他再一次出逃。
宋志一离开了,他倒在路边的血泊中,再也没醒。
阿志是开心果,阿志是淘气包,阿志是小机灵鬼,阿志是最温暖的人,大家都这么说。
阿志死在盛夏。
“谁来审判盛夏?谁有资格审判盛夏?”
你不许回答,我们都不许回答…
阿志想去海边。吴苑答应阿志去海边。大家说好一起去海边。
可是第三地没有海,海在远方永远存在,海在远方无边无际…
“别哭,就看看我然后早睡…”余存是这么对安隅说的。
安隅想把家里一些乐器都卖掉,给余存治病,余存却怎么说都不同意。
“再弹首歌吧,阿隅。留个念想,大家下辈子还能遇到。”
“忘了我吧,阿隅…”余存走得安详。他从来饱含希望,他从来不曾绝望。
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留下,曾紧紧依偎的四位少年,甚至没有一张合照。
“浮世庸俗贪痴,风情未止,怀缅都奢侈。”
安隅背着吉他回到草坪上的小家,他唱着歌,自由快乐,不见悲伤。
他碰到了阿志曾抱在怀里的山猫,山猫悄悄对他讲,让他去寻找那座飘渺的岛。
他抹去了阿志钢琴上落下的灰,抚了抚余存的架子鼓,又摆好了吴苑的贝斯。他明白了余存为什么不让他卖掉这些,余存还是给他留了念想。
阿隅不孤单,阿隅有三个人的陪伴。
阿隅还有梦,一个人追寻四个人的梦。宋志一渴望自由的梦,吴苑追逐正义的梦,余存不负生命的梦,自己桀骜一生的梦,还有四个人邂逅的梦…
第三地,各地少年的集聚地,余存施舍给志同者的欢聚地。
第三地不见落雪纷纷,我爱的少年永远灿漫从温…
我时常在想为什么我的世界总是暗无天日,又时常想起三位明媚的少年。他们总会幻化成一束光,散落在我世界,萦绕于我心间。少年已逝,少年的光影不息。于是乎,他们唤醒了我心中的一道光,我将带着我们邂逅的记忆,去继续追寻光明与璀璨,去继续追寻我们生命的意义、第三地的温良与时代新生的希望。 ——安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