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夏蝉不懂夜的黑,不碟不休地叫着夏天, 月儿不顾地的远,摇摇晃晃地挂在老榆树的枝丫间, 星星扑闪扑闪,唱着无声的夜曲,呼唤,倚在窗边的身影。
刚从觥筹交错的老友会里挤身而出,耳根的红还未褪个干净,习惯了研究所的安静与严肃,这般热闹场面属实令人无所适从。踱步,踱步,喜得走廊开一小窗,倚靠,倚靠,又看那天边的月亮。
“真不考虑一下?胖子,那科技公司工作时间弹性大,出差也不会一连几个月杳无音信,你将有时间多陪陪家人。以你的专业知识和能力,安排个项目经理无可厚非,不出几年便可做出一番成就,呆在航天局,一辈子没人知道你的名字。况且,将研究成果推广到市场,也是在为研究服务……”彼时的老友西装革覆,褪去了当年的青涩,眼镜下的那双眼仍闪着真诚而灼热的光。
他被这双眼触动了,仍是当年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少年郎,只是,这光有些不一样。“你知道,我向来更喜欢做从零到一的事。“他眉头微皱,转身离开,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是,你倒是可以在个人的世界里等待突破时的欢愉,可你母亲呢?老人家没多长时间了,也要置之不理去追求你的星辰大海吗?”这句话,是老友近乎嘶哑着说出来的,打在后背上,刺得他如无数根针扎般的疼。他又什么时候忘记过卧病在床的母亲呢?可项目即将进入关键期,技术难关攻破迫在眉睫,容不得半点松懈。两根无形的线不停拉扯,他生怕有一天,线会断裂,撕破光明,陷入无尽的黑暗。
子夜,月光铺在纸页上,映得辞呈两个字格外刺眼。还记得,童真年代,他指着星星摇头晃脑地对母亲说:“等我长大了,要把最温暖的太阳光送给妈妈!”慢慢地,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也能独当一面了,母亲的青丝也被岁月漂成了白发。每次离家,母亲眼底那干涸却温柔的光总如洪水猛兽噬咬着他的星辰大海。泪水一滴一滴打在纸面上,晕开了墨迹,朦胧中,又看见母亲憔悴的面容。他啜好一口气,写了下去。
他径直走向总设计师老李的工作室。门前,他顿了顿,举起的手,试了几次,终是敲开了老李的门。老李已年过古稀,岁月在脸上留下了道道痕迹,眼中的光却总是那么坚毅,闪亮。
老李认真看了他递上的辞呈,将它放在最下面的那层抽屉里,一言不发,慢慢地沏好一杯清茶,慈祥地看着眼前这个些许疲惫的年轻人。
“孩子,我在这个岗位也快三十年了,生活的压力,我理解,也尊重你的决定,可我想说,能源匮乏是全人类都刻不容缓要解决的问题,我们这一辈终要下岗,这火炬,总归是要你们这一代接着的。”老李拍拍他的肩,凝视着工作台上空间太阳能发电站的模型,像凝视严冬的篝火,那一瞬,他觉得自己内心,也有一堆篝火,愈燃愈亮。
来到实验室,一个个身影仍在埋头苦干,怎样构建无人组装系统,怎样最大程度地减弱大气层对能量的消减作用……这是摆在他们面前的巨大挑战,同时,每个人的背后,都有家庭和生活,可是仍然有无数的炼火者为国家航天事业鞠躬尽瘁,他听见,心底的声音铿锵有力:他要为人类文明的延续点一处星火,哪怕就是一点!他,不能缺席!
这晚,星星格外明亮。
又一年,冬天,北国的雪纷纷扬扬,把尘土覆盖。墓地,他将母亲碑前的雪轻轻扫去,放上一束洁白的马蹄莲。墓碑静静地立在皑皑白雪中,像母亲生前一样沉默不语,马蹄莲像墓碑的心。他知道,母亲睡梦中的人是他;他知道,母亲迷离之际含糊的话是她唤着自己的乳名;他知道……他,他不是个合格的儿子。
天空又出现了一片星。他抬起头,有两颗星,特别的闪,他似乎听到那清脆的声音:“等我长大了,我要把最温暖的太阳光送给妈妈!”还有母亲甜美的低语:“那你要快快长大,我要用你的太阳光把冬天变暖……”一阵风过,马蹄莲似乎点了点头。他知道,母亲心中,自己就是她最温暖的太阳光,她一直保育着自己心中的火种。
三更,冬风不惧夜的深,不依不饶地呼啸着远方。繁星,扑闪着发射出撩人心弦的光。又倚窗前,他听见光年以外的未知黑暗里传来宇宙的呼喊,他也向星星悄悄呢喃:你们会相遇,摩擦,生成火花,照亮整个漆黑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