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橘是两天前恢复视力的。
人们常常觉得,失明就是闭上双眼之后,目光所及处的黑暗。其实并不是的。失明是只睁一只眼时,闭着的那只眼所看到的混沌。
不是黑暗,是混沌。
小橘在这种虚无的世界里生活了十七年。
眼前没有光,心中没有火。
‘’妈妈,他们说天空是蓝色的,可是我怎么看不到呀?‘’
小橘很小的时候,曾依偎在妈妈怀里,撒娇般地问道。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自己和别人是不同的。她记得妈妈并没有回答她,只是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头发。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她生来就是有缺陷的。
也许造物主并不公平,他剥夺了小橘的光明。
嘲弄、同情、讥讽、怜悯......这些声音无时无刻地萦绕在小橘耳边,喧嚣覆盖生活,嘈杂簇拥熙攘。她每天都在幻想着有色彩的世界,畅想着自己摘下墨镜,在阳光下漫步,在阡陌间奔跑。
熹微破晓,东山既明。
小橘清晰地记得那天早上她坐在床边呆愣了很久,茫然地环视着四周陌生的琉璃世界。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下了床,颤抖着抚摸着眼前的每一寸事物,’‘温柔恬谧...粉色......清凉淡雅...蓝色......白色...''她跪坐在地上,痛难自抑地呢喃着,泪水夺眶而出,她慢慢垂下眸,慢慢把头埋在双腿之间,惊喜又激动的呜咽着。
是曙光吗?
是上天垂怜她暗无天日的十七年,终于舍得泄下一丝天光了吗?
她迫不及待地冲下楼,想要亲自领悟书中才有的绚丽。
然而当她出了门之后,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惶恐。
黑色轿车疾驰而过,不顾过路小猫的惊叫,径直驶了过去。
惊叫声是和刺耳的碰撞声一同停下的。轿车甚至连减速都没有,尘土飞扬,扬长而去,只留下原地的一片血肉模糊,无声的呐喊着这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小橘还没有适应强烈的光线,可她的眼睛一下也没有眨。
原来生死之间的距离,只在须臾。
她茫然地呆愣在原地,看着眼前一个个光鲜亮丽的人或无视或鄙夷地走过。直到有个男人看不下去,一脚将其踢到了马路牙子边的垃圾堆里。
原来泯然于众的渺小生命只会被漠视。
小橘逃也似地跑掉了,跌跌撞撞,慌慌张张。她慌乱地翻出包里的墨镜戴上——她以为自己不会再碰它了。
泪水朦胧间,她看到年轻人趁着有眼疾的老人低头找钱时,揣了两个橙子在兜里;环卫工人弯着腰抠捡着前方蜿蜒一路的瓜子皮;草坪被踩得支离破碎,而旁边立着一块’‘小草青青’‘的标语。
她闭上眼,不忍再看这一切,却被盲道上的三轮车绊倒在地。
她双手撑地,全身颤栗着,任凭泪水自眼角划过。
她今天哭了两次,一是因为获得光明,而是因为获得光明。
她突然感到内心的火光熄灭了,满腔热情被冰冷的现实冷却,如坠冰窟。
小橘没有告诉别人她恢复视力这件是,直到今天。
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麻木的欣赏着曾无比憧憬的草木荣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混沌中的人向往光明,光明的角落却不见繁星,智者愚钝,仁者杀戮,痴迷者冷漠,宁静者焦躁。
她无法接受这样的落差,书本中的氤氲淡彩,旖旎世界怎么会是假象?
此时一位孩童拽着风筝跑过,爽朗的笑声打破了良久的沉寂。
——不对!声音!还有声音!
小橘猛地站了起来。
声音是不会骗她的,她明明听过飞莺惊羽,蝶翅掠展,听过细水长流,人间忽晚。
她没有见过光,便以为光影就是一切。
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可谁若把幻光看作幻光,谁便坠入了无尽的苦海。
如同天光自远山乍起,倏地惊破了雾霭弥漫的林。小橘感到自己有些呼吸不畅,她双手紧紧抓住椅背,转身却看见晚霞落了满地,瑰丽绚美。
她呆住了。
心中的薪火被再次点燃,微风轻拂,火光摇曳。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也许造物主将光还给她,便是想让她看到这样的温存吧。
光影并不是一切,但它投影下了真实的美好,只是她还没有去发现。
小橘伸出手,遮住前方的瑰丽晚霞,眯着眼享受着指缝间溢出的光彩,忽而笑了起来。
谁说光明不是赏赐?
人间美好,生活百态,她应该去寻找。
她收回手,摘下墨镜,扔到了身前的垃圾桶里,而后转身朝霞光走去,轻盈却坚定。
前路漫漫,山不转水转。待到岁彩合云光,山花遍野,星云织成锦幕,光影点染绚丽,再见暮雪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