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渐渐变暗,日落踏着晚霞而来。
这时的影子总是最美的。近于水平的光把万物投影于地面,伸长、放大、挤窄,近处的轮廓是清晰的,远处的边缘是模糊的,融合在一起;或是干脆被这会儿橘黄的光冲淡,弥散在整个世界。
现在的影子仿佛成了我们自己。被扭曲,被压迫,丧失了原本的形状。用来走路的双腿长的可怕,告诉我要去哪里的大脑却模糊不堪,任凭里面的自我、想法、灵魂倾洒在赤色的大地,与腐朽的泥土混在一起,成了一条细而长的黑色条带。
地面就这样被无数黑色的条带覆盖。无论男女、老少,不管样貌美丑、穿衣打扮,所有人的影子都是一样的,单纯而和谐。差异是产生伤害的根源,因而影子是最安全的存在。它们纠缠在一起,不分你我,没有隔阂与猜忌。和我的影子并肩的会是谁?随风飘荡的裙摆,隐约可见的根根发丝,轻抚着影子的脸庞,静默的伫立着,像是在思考一个深邃的秘密。也许这影子的主人是个多愁善感的少女,每天下午都要喝一杯温茶,爱吃抹茶慕斯,最喜欢的书是《瓦尔登湖》,喜欢一个人旅游,现在正在去往下一个站点的路上……
我禁不住地抬头寻找,渴望找到这个影子。但我忽略了那只会是个影子。它的主人正在聚精着眼前的一寸天地,抹着时下正流行的脂粉,一次影子的交会看起来丝毫不能引起她的半点波澜。从模糊的影子到具体的人,清晰的意境却迷离了。我悻悻地回头,地上的影子又虚幻起来。
凡有形的东西都会有影子,可影却不只是有形,大抵还蕴含着什么无以言表的重要的意义。比如小孩们常玩的游戏,冲上前去踩对方的影子,被踩的一方往往大为恼火,便要以牙还牙,于是就能尖声叫着疯跑半天。以影子的角度,只怕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武林争端;但以大人的角度,不过是孩子们发泄精力的无聊游戏,他们定会轻笑几声,感叹孩子的天真——影子能有什么用!是啊,影子能有什么用?但谁又不是在追着地上的影子呢?忙忙碌碌地奔波逐走,只为那一抹虚幻的影子!是影子跟随着我们,还是我们追逐着影子?看到地上的黑影,却把它当做真实,如同发了疯一般不顾一切,向着你以为的方向奔跑,但永远无法抵达。因为那不过是你的影子而已!
随着光线一点点减弱,影子渐渐与背景混合在一起——其实是整个世界慢慢成了同一个影子。
不,影子不仅仅是黑暗,它是光,是被遮挡住而无法到达地面的光,是在明亮的世界中的一片瑕疵。没有光就不会有影,因此影子的存在正昭示了它的周身全部都是光明。但这也意味着影子永远不可能消失。
人类最深的恐惧是对黑暗的恐惧,所以人们害怕影子,怕它的黑,怕它的深不可测,怕它所能引发的无数联想:影子是我们在地面的投影,那我们呢?是不是也是只一个投影?影子与我们本人大相径庭,那我们呢?我们所投影的就真的是“自己”吗?我看到的你会不会其实都只是个影子?当影子消失的时候,光明也将不复存在;当我们消失的时候,什么又将飘散如烟?——影子不会消失,它只是融化进了一个更大的影子——那我们也不会离开,只会进入一个更远的世界罢。影子越发单薄,可一想到它却是永恒的,便瞬间变得庞大,一片影子可以包含整个世界,世界不过是一片影子的厚度!每一片影子都不曾离开,正如渺小而脆弱的我们,恍惚间过了一生,似乎将要离开生命,却殊不知生命将永远存在,我们也不会消失,只是从一片影子,进到一片更大的影子。.
“你快带着光来救我,黑夜要来了,我又要消失了”
当最后一束光也落入地面,世界进入短时的黑暗。无数影子以为自己将要消失,哭嚎叫喊充斥着世间。
世界现在是一个巨大的影子,看不见其余冗杂,仿佛这将是一切的终焉。
下一秒,灯火齐放,影子再次回归到地面。
我是否也经历过一次回归?没人能回答。我只能继续向前,拖着我的影子——也可能是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