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联想
1
这是东北,中国的最北端。
初春的枝条在尚寒的风里颤着,干裂的褐色树皮间隐隐冒出一点嫩绿。漫山漫山的树光秃秃的,阳光绕过枝杈,在地上投下一片细细的斜斜的影子。
一群八九岁的小孩嬉闹着,脸上是冻出来的两坨红晕,破旧的粗布衣服都是自家做自家浆洗的,硬挺结实,经得起他们肆无忌惮的推搡打闹。
只有一个小孩独自待着,蹲在地上不知道在看什么。他两只手揣在胸前,缩成小小的一团。冬天的风能把人的骨头都吹散了,他的那双手更是发青发紫,还被冻出了一片片的冻疮,不敢动弹,一动就火燎燎的疼。但他仍不愿起来跑跑暖和暖和,只是歪着头定定的看,渐渐地眼里有了点亮色,冻得发白的嘴一点点勾出一个甜甜的无意识的笑容。
“狗蛋!吃饭了!”
农村的孩子都有个小名,说是贱名好养活。悠长的声音在风里细细的颤着,在孩子里引起一片哄笑。一个小孩揩了把鼻涕恨恨地撞了一下笑得最大声的那个小孩,往回走。经过那个还蹲着的小孩,一片阴影就把那小孩罩住了。那小孩就也抬起头,不是看他,而是看那道斜斜的影子。
“傻子!挡我的道了!”那小孩一言不发,乖乖地挪了一步,蹲的酸麻的脚后知后觉的泛上来一阵疼痛。小孩歪着头,看着那道趾高气昂的影子一蹦一跳的走远。
直到太阳快掉下去了,这群精力充沛的孩子才玩累了,嬉闹着走了。那小孩仍蹲在那里,揣着手,看着那细细的树影一点点变形。拉长,变细,变暗,最后和漆黑的夜融为一体。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虽是责备,但也是轻轻的小小的细细的颤着,没什么力气。那是他妈,刘梅。他爸死的早,留下刘梅和两个孩子,刘梅又当爹又当妈,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缝缝衣服,累的不行,身子也弱,地又少,粮食只够一家吃,多亏了村里人帮衬才撑下来。终于熬到老大能下地干活的年纪了,日子这才好过了点。小孩没说话,端过他的那碗还温热的地瓜粥就吃去了。
他的哥哥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干了一天的农活,此时缩在炕上,围着一堆破棉絮狼吞虎咽的把剩下的一点地瓜粥喝完了。他不饿,一口口喝着,甜滋滋的地瓜粥熨贴着他冻得梆硬的胃。
这年头天下不太平,但老百姓已经习惯了颠沛流离的日子,孩子该闹得闹该玩的玩,大人该干活的干活,毕竟人总得吃饭啊。
1944年,他10岁,他哥14岁。
2
刘梅一大早起来,看着炕上缩着的两个瘦弱的还在熟睡的小孩,鼻子一酸,忙移开了视线。她穿好了衣服,习惯了农作的大掌上满是茧子和裂纹,原本纤瘦的手如今染上了黄土的颜色,再也洗不净了。她习惯性地沾了水把头发一点点抹齐整,这才出了门。
雾蒙蒙的清晨,水汽迷蒙了她的眼。她弯腰钻进担子下面,尽量把担子往肩窝压,能稍微舒服些,一手攥紧了拴着簸箕的粗麻绳,一手扶着担子,腿慢慢伸直,把担子撑起来。两个簸箕里面盛满了发酵了一整个冬天的粪料,沉甸甸的。刘梅试探着活动了下腿,一点点向着自家地走去。一路上,她又忍不住走了神,想到了之前的日子。
当时,那么大的飞机一下子就飞过去,投下来一大片影子,遮天蔽日,远方就有大片大片的火光和黑压压的烟炸开。村长拄着拐杖让他们都下地窖,少说话不出来跑,男壮丁就备好了耙磨好了菜刀准备拼命。
黑压压的影子越来越近,终于到了他们村。孩子他爹就把她和三个孩子送到地窖里去,让她们不要大声说话,等一切声音都没了再出来。
她们四个在满是地瓜的甜香味儿和白菜的味道里缩着,在一片黑暗中睁大眼睛,尽量屏住呼吸。她一手拉着老大的手,一手紧紧抱着还在襁褓里的老二。
老大懂事,一声不吭,坐在狭小的地窖里,小手被刘梅紧紧攥着,氤氲出一阵温热的湿气,汗津津的。在黑暗里只能听到刘梅尽量压低了的细细的喘息声,像只蝶轻颤着翼。
刘梅听到上面变了调的惨叫声,就紧紧地捂住了老大的耳朵。枪声铺天盖地的响起来,连大地都在疯狂的震动,震得她一哆嗦,紧紧抱住了怀里的孩子。老二从梦里惊醒,一瘪嘴就要哭。刘梅没办法,掏出来自己的奶头就往老二嘴里塞,把他的哭声噎回去了,只从嗓子眼里挤出一点微弱的猫叫一般的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惨叫声逐渐微弱下去,一点点血从上面地窖的门缝里渗进来,温热的腥臭的味道在这里发酵,让她作呕。紧接着就是噼噼啪啪的声音,是火烧起来了。草料烧焦的香味混着蛋白质烧灼的腥味卷进了地窖里,让她喘不动气。
刘梅一动不动,直到噼啪的烧灼声弱下去才后知后觉的感觉肺部生疼,原来是憋气太久了。她慢慢地弯腰站起来,蹲的太久,双腿又麻又痛。刘梅小心地抽了抽腿,让老大往边上缩了缩,紧紧抱着老二,从地窖门的缝隙里往外瞟,却什么都看不到,只是一片黑压压的阴影。她感觉嘴里漫上来一股血味,有点害怕。
不知呆了多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一切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空气中弥散不去的血腥味和烧焦味。她抱着老二,笨拙的爬上楼梯,刚推开地窖的门,迎面落下来一大片灰,呛得她低低地咳起来,又不敢大声,像只受了惊的猫。
一个人也没有。刘梅谨慎地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了一会儿,这才放下心来,摸黑把自己的奶头从安静的小孩嘴里扯出来,这才感受到一点潮湿的凉意——在外面晾的太久了。拿衣襟捂住怀中孩子的口鼻,刘梅一使力推开了地窖门。
更多的灰尘纷纷扬扬的落下来,刘梅抹了把脸,看向外面。血一般的太阳挂在山前,天上的云都被浓烟熏黑了。她只来回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把怀中安静的孩子托出去,小心地放到地上,又招呼着还缩在阴影里的老大。
“宝,上去了闭上眼睛,等我说睁眼再睁眼,听到了吗?”
刘梅的声音细细的,有些颤抖,像被黑暗夺去了力气,却十分温柔。老大用力点了点头,刘梅这才让他上了梯子,又托着老大的屁股把他举上去。等老大成功爬上去了,刘梅这才爬上去。
她拉着老大的手,看他沾了灰的小脸上睫毛颤着,一点点晶亮的泪从眼角渗出来,鼻子一酸,强撑着没哭。他们家的房子被烈火烧毁了,只剩下一点点黄土垒的地基,所有的家具都焦黑的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孩子他爹瘦瘪的身体就被吊在地窖前面的树上,被火燎了半边,黄土般干瘦的身子像没完全烧尽的柴火,被大块大块的焦黑占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扭曲着,昭示着痛苦。刘梅只看了一眼,眼泪就掉下来了。
蹲在地上把老大揽怀里,刘梅又去抱小儿子,入手就是一阵冰凉。刘梅的心一颤,就着落日的光细细一看,老二莹白的小脸此时透了不自然的惨白,嘴唇铁青,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现在翻过去了,露出一片眼白,小小的身体早已僵直。
刘梅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听见耳边老大细弱的呼吸,到后来,就听见无边无际的惨叫声和烈火烧灼的声音,最后化为了嗡鸣声。泪从她那张满是烟尘的脸上划过,带了最后一点温度没入怀中小儿子的襁褓里。
别处的地窖也陆续被打开了。渐渐的,低低地啜泣声和恸哭声细细地在风里颤着,最后化为了无声的嚎啕。
1933年,她的大儿子3岁,她的二儿子刚满一岁,她的三儿子没出生。
3
惨白的太阳挂到了正当空,明明是晌午,空气依然冷的很,薄薄的白雾笼在山头。隔壁的房顶上飘出了一点轻烟,带了饭菜的热香味儿。远处挂起来的大喇叭还在锲而不舍的飘出悠长的劳动号子。
他抹了把额间冰冷的汗,直起腰来,腰上瞬间泛起了一阵酸疼。把田里的枯草摘一摘,地平一平,耙一耙,看似简单的活儿花费的力气一点也不少。他随便找了个土堆坐下了,歪头看着他妈弯下腰撒菜种子。刘梅生的小巧,此时弯着腰,整个人几乎埋到地里,投到地面上的影子更是佝偻成了一小团。
“妈,我想……”
他犹豫了好半天才开口道,声音小小的哑哑的。最后几个字就死死地堵在他的嗓子眼那里,怎么都说不出来,越使劲越是干涩的发疼,最后发出了几个气音。刘梅回身瞥了他一眼。
“渴了?碗在簸箕旁边,自己接点水去。”
他腾的站起来了,感觉眼前一片红光,血液流到脑子里,让他整个人都有点哆嗦了,但找回了说话的力气,重又大声说了一遍。
“妈,我想当兵。”
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有些茫然,又有点激动的微喘着,等待他妈的回答。没想到刘梅像没听到一样,依旧稳稳地一步一步地撒着种子,知道这一小块地都撒上了,又去拿拌好的粪肥,一点点抖落进挖好的沟里。
“妈,共产党说要给咱家分地。我想好了,打倒国民党反动派,然后就回来,把咱家的地种好,咱也盖新房子,再养两头猪。老二年纪小,也不爱说话,身子也弱,我回来还要帮衬着他呢……”
他絮絮叨叨着说着以后的规划,直到说完了,刘梅也始终没说过一句话。他反而一点点冷静下来了,原本充血发胀的大脑平息下来,他倒有些怀疑自己刚刚到底有没有说话了。
“想好了?”
刘梅的声音依旧稳稳的,轻轻的,却一下子打散了他所有的勇气。他没说话,只是走过去,有些凶地夺了簸箕,一点点撒着粪籽,又回家挑了两担水。刘梅只是远远看着,帮衬着青涩的孩子把那些落下的边边角角收拾干净,看着撒好了粪肥码的齐整的地,无声地哭了。
他推开自家小屋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子里干净得很,也没什么东西。他最后环视了一圈,吐出一口热气。身上由于刚刚劳作留下的黏腻的汗此时已被风干冷却,但他的心反而更加熨贴的发烫。他什么也没拿,只掂了件旧汗衫,包了几个熟地瓜和土豆当做干粮。
他什么也没带走,像刚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一样。
他关上门,就看见刘梅佝偻着身子从地那边走过来,目不斜视的经过他,推门进了屋,只余下一声细弱的声音,像是她的自言自语。
“那是老三啊……”
他快步走向了远处的村支书,高高架起的喇叭里还播放着重复播放的重要讲话。就这几步路,他竟在这初春冷飕飕的风里走热了,忍不住甩开腿走的更快了,大步流星的走进那张放了载名册的木桌子。旁边政治宣传员的目光落到他身上,见他抬头看他,朝他点了点头。泛黄的小本子上沾满了墨迹,歪歪斜斜的写了几个熟悉的名字。他吐出一口气,拿了极短的铅笔在上面庄严而笨拙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善意的喝彩声响起,他忍不住想要落泪。
他往村外走了走,循着声快步走向那群嬉闹的孩子旁,就见他弟弟一个人缩在一棵树下,一双黑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光秃秃的黄土地看,见他过来了,也只是微微转转眼珠,空落落的视线有些茫然地落到他脚下。他鼻头微微有些酸,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拍了拍他弟弟的头。
他这个弟弟从小就不爱说话,生下来哭的力气也小,常安安静静的吮着指头,一双水汪汪的黝黑黝黑的大眼睛就骨碌骨碌地转着,盯着某个地方看,看久了就会无声地咧开嘴笑,漾起两个甜甜的笑涡,可爱的紧。
“哥,你要打仗去吗?”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他弟弟叫哥,也是最后一次。再次回来的时候,只是附近村子里的人送来的一块沾了血的破旧布料。
1946年,他16岁,他弟弟12岁。
4
对于农民来说,最大的喜事就是分田地了。饶是消沉如刘梅,也是脸上隐隐露出些笑影。战争胜利后,家家户户都分到了一块上好的地,大喇叭里高兴的消息天天让村里的老人念叨。
刘梅正在刚分的地里干着活,突然感觉一阵没由来的心悸。忙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就见他停下了播种,茫然地抬头看着天边。
“阿宝,你在看啥?”
刘梅的声音都有些不稳,拄了耙歇歇自己常年劳作而酸痛的腰。
“妈,天那边有影子。”
见他没头没脑的这么轻声念叨了一句,刘梅心里更慌了。她也抬头去看,但她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尽量平稳了声音道。
“阿宝,妈啥也没看见,你说,妈是不是老了呀?”
刘梅看着自己仅存的这一个儿子。这孩子和他大哥不一样,清瘦寡言,但很爱学习,和村里的文艺宣传委员玩得很好,说话也文绉绉的,在村里读个信念个字的本事还是有的,所以刘梅也不舍得让他干重活。
“瞎说,妈还年轻着呢。”
她也清楚。她16岁跟了孩他爹,有了老大,现在也不过20出头,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却因日夜操劳和接二连三的重创早早地显出老来。
刘梅看着他笑了笑,唇边又漾起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笑涡,最后还是没忍住,抖着声音道。
“庆生啊,妈身边就你一个儿子了啊……”
“妈,想什么呢,快干活吧。”
见自己儿子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也没解释什么就面色如常的继续干起了活儿,刘梅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弯下腰的时候,一滴眼泪滚到土里去了。
等两人拾掇完地里的活儿,天已经擦黑了。刘梅挑着装农具的担子走在前面,庆生在后面跟着,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
“妈,我想去看看我哥。”
刘梅头也没回,只是应了一声。庆生也就拐去了另一边,朝小山那边的洼洼里摸进去了。这是村里的公坟,但看起来很新,最多排三辈人。庆生也问过他妈为什么会这样,但他妈从来没说过。
庆生轻车熟路的绕到一侧,就见一块小小的地方并排插了三块小小的木牌,从左到右用稚嫩的笔迹写着王强,王杰方,王国拾。他从没见过他爸和他二哥,但他知道他们叫什么。这几块小木牌还是他刚会写字的时候刻的。
庆生站在那里,天开始阴下去了,但他一点也不害怕。他时常在想,人死了真是一点地方都不占,他爹和他两个哥哥就缩在这么小的一块地里,相互偎着。
他定定的看了一会儿,就直直地跪了下去。
“爸,大哥,二哥,我又来看你们了。”
“爸,家里真分地了,老大一片呢,我和妈拼命干也只能干一小块儿,就这样收的粮食都吃不完呢。”
“哥,村支部跟我说,前面又打起来了,很快又打到咱家了。”
“二哥,你也帮着劝劝咱妈吧。”
“我不想让我们家刚分的地又被毁了,我更不想让下一代还要打仗。”
春寒料峭,庆生却浑然不觉,只是轻声说着,目光随着那小木牌下落下的影子一点点融进黑夜里。
他们家里黑沉沉的,像只静默的老猫,窝在那里一动不动,斑驳的毛枯黄,在初春的风里抖着。
庆生推开门,就闻到一股香味儿。那是地瓜软糯的甜味儿和白面被烤熟散发的香味儿。他忍不住循着味儿到了后面柴房,就见他妈专注的烙着饼。
刘梅佝偻着身子蹲坐在炉子旁,一手拉着简易的风箱,一手揣在怀里。火光映着刘梅的脸,也映着她乱蓬蓬的枯草似的黑发,年纪轻轻,竟已早早地生了白发。刘梅原本有一头乌黑油亮的辫子,又柔又顺,此时也失去了光泽。
“……妈。”
他本来有很多话想说,此时都堵住了,化成了一种酸楚。
“吃吧。”
温软的白面饼子带了地瓜软糯甜香的味道卷进嘴里,细腻的很,轻轻一咬就化成了一股甜汁儿。边沿被烤的焦黄,咬起来脆脆的,带了香。他这才感觉出了饿,却不敢快吃,尽量嚼的久一点,直到白面本身的清甜味儿在他嘴里弥漫开才敢咽下去。
吃完一块,他咽了咽唾沫,嘴里似乎还残存着白面饼子的甜味儿,却没再拿下一块。刘梅的目光似乎落到他身上,又似乎没看他,火光斜斜的罩着她,把她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妈,对不起。”
刘梅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跪在地上,膝盖沉重地磕在地面上,恭恭敬敬的给她磕了个响头,什么也没说。
“妈,我一定会回来的。”
最后,山沟沟里的小木牌又多了一块,但已经没人在上面刻上名字了。
1950年,他16岁。
5
一大片树长得郁郁葱葱,在黄土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树影。一个女人独自坐在树下,一头斑白的头发更像一团杂乱的蓬草,在风里飘摇着。
“阿宝,你一直在看什么呀,这么入迷?”
“妈,看影子。”
“影子有什么看的?”
“树影子遇了风就害怕的抖,人影子不会,人影子越走越硬。人影子有的很窝囊,有的很高兴……”
面目模糊的年轻女人环抱着小孩,笑闹着走进了黑影里。
高二二班 张海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