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与邂逅
公元978年七夕,我第一次见到太阳。
从制成后封入坛中,我从未见过除黑暗以外的样子。每每有人来取酒,总是绕过我。我知道为什么,毕竟我叫做“牵机”。
今日不知怎得,那些人直直朝我走来,是记错位置了吗?不会。往日取酒,他们的目光总是很吝啬,怕是担心瞧上一眼就毒入三分。
我被端了出去,后面随了十几位宫人,不说是浩浩荡荡,也得是皇帝微服出巡的范儿啊。这些人肯定不是专门为我而来的,但我并不关心去见谁。在这黑暗中数载,从未亲眼看过这世间,一人在黑暗中自言自语,没有人能听到,也没有人会明白。我细细地感受着渗入些许暑气的微风,夹杂着新雨后湿润泥土的芬芳,听着叮叮当当的、酒盖敲打着壶口的清脆的声音,循着端着我的人恭敬地一步一步走着的“嗒嗒”声,慵懒的晒着太阳。无意间听到了他们聊天的内容,说是要拿我去祝寿?原来我要赴的是场鸿门宴啊。
一行人没有走城中最繁华的大道,而是挑了一条小道,除了时不时传来的鸟鸣声,我都要觉得我身处的一切都是虚无。来到府门前,一扇古朴的大门紧闭着,拒绝着所有的来客。但是我们并没有因此退却,相反,我们是直接推门而入。
今日分明是七夕,正值夏季,但是院内却给了我萧瑟凄凉之感,我忽然想起一句词,“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有一人正坐在庭院正中,手擎一杯酒,痴痴的看着杯内春秋。我注意到了他的眼睛,是重瞳。传闻中仅有舜、项羽等成就大事的豪杰生有,坊间称是“帝王之相”。这么有特点的长相,他就是那位南唐国主李煜吧。
我好奇地瞧着他,我早就听闻过他的名字,也记得那句曾引得宋太祖叫好的词句,“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
那一刹那,我好似望进了他的眼里,眼中满满的伤怀,杯中映出了一缕芳魂,正入神地弹着琵琶,会是什么曲子。我本以为他眼中的光反射出的会是“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的活泼、天真之意,却是我想错了,他并不是乐不思蜀的阿斗,眼中的愁怨、苦痛褪去了我一路上积攒的暖意。
我好像来到了一处我从没来过的地方,与北方的豪放不同,这里更多的是温婉,让人心生亲近之感,就像是我知道的……李煜。殿外吹来一束风,它带着像流云一般的气流,轻轻地从你身边掠过,托着几瓣花,又携着鹅梨帐中香的迷人的香气,我本是酒都有些晕了,怪不得李煜醉了。
恍惚间周身光景变了一番,还是金陵城。触目间的火光冲天,四起烽烟,宋军剑指金陵。李煜想偏安江南,但赵匡胤不许。“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我看到了李煜的落寞与无助。我曾听过他发下誓言,称要“与国共存亡”,而今金陵沦陷,他却忘记了。他放下的不仅是国主之位,还有属于自己的文人傲骨,他残存的意识只吩咐下去将自己的藏书付之一炬。金陵不管是作为四十多年的国土还是从小护他长大的家乡,他都没有勇气回头再看上一眼。我替他看了这一眼,城门巷间不乏痛哭的百姓,痛哭南唐亦痛哭他们的国主。李煜不是昏君吗?他们为何又难过成这样。我记起宋太宗赵光义曾问过南唐旧臣,“李煜果真是一个暗儒无能之辈吗?”答曰,“假如他真是一个无能无识之辈,何以守国十余年。”轻徭薄赋的政策深入民心,李煜敢爱敢恨,流露出的对百姓的心疼大家都看在眼中。他尽力了。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都拱手让人。他再没有家了。
被赵光义赐牵机酒前几日,府内昼夜唱着“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唱的是那么的情真意切,这些南唐的倡女也在思念故国吧。那一阙《虞美人》的曲子,传到了李煜耳中,传到了南唐百姓耳中,传到了南唐旧臣耳中,传到了赵光义耳中……这北宋终究留不下异乡人。
这一梦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事真对的上那句“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终于明白了那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在梦中一切如故,与父亲比词,与哥哥弈棋,与弟弟玩闹……只是“一响贪欢”啊。
一下清脆的声音,李煜手中玉盏摔裂,我洒落一地,万物寂静无声。端着酒的宫人依旧垂首低眉在侧,任由李煜卧倒在地,仿佛李煜不是毒发而是在欣赏残缺的玉盏。李煜枕着我,而我想扶他起来,远离家乡北上孤独的游子,往往让人心生怜意。
他选择不了任何事,即使是站在巷头看一眼这繁荣盛世。我也选择不了任何事,即使是再看一眼他。我们很相似,就像他选择不了他的身份,而我只是想当一杯酒,一杯最廉价的酒。我能明白他,想必他也能明白我,毕竟我们如此相似,你会听懂我的自言自语吗?
这一次他再也梦不到什么了,在弥留之际,他可曾看到娥皇的芳魂再次为他奏起那曲亡国之音——《霓裳羽衣曲》。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这次别后,怕也只有我记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