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第一次接触辩论的感觉——就像是第一次出海的渔民在颠簸的甲板上看到粼粼的澄蓝海浪与冉冉升起的金红旭日,震撼又狂喜。
“作孤天里的鹤,而非写满字的纸。”这是新国辩的判准。
我深爱辩论,也曾坚信我的爱足够热烈真挚,可以一往无前。那时我忘了,我还只是个普通高中生。
当教室外芭蕉清浅的影攀越窗框,亲吻课桌,如约而至的下课铃才把我从试卷拉回匆匆的人间。试卷半是浅灰,字迹密密麻麻。我停笔,趴在桌子上。
望着着急下班的斜阳,我恍惚间又想起上次英语作文里,我写“I want to be a debater.”,老师皱着眉头评价“你要知道,你在应试!辩论可不是改卷老师喜欢的内容!”。
那时阳光明亮,应是生机盎然的好时候,可我的心却像置身于冰川,因冰面反射的闪光眩晕。她是个严格认真好老师,可正因如此她才从不姑息我的热爱出现在任何应试的场合。她不理解我的决意,不包容我的执着。
我明白的,康庄大道拥挤不堪,什么都无法舍弃的人什么都无法改变。高考已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不要再徒增苦恼才是明智之举。我早明白的。因此盘旋在心头的并非愤怒,而是一种寂寂的、说不出口的苦闷酸涩。我不过是从未想过,辩论竟是如此不登大雅之堂。
不登大雅之堂的念想,早已在幽暗处野蛮生长的念想渺小又长久,像影子一样,却只属于我。
紧靠墙壁,缩进影子的怀抱,我忍不住想,千年前的人们是怎么对待光下的心中之影呢?日日酩酊大醉的阮籍,躲得过司马氏的婚约却躲不过乱世的诡谲风云,他绕着自家的小院跌跌撞撞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又是一年风起时,缕缕清风,吹散多少忧思和不甘。站在行刑场的嵇中散,仍是爽朗清举,广陵散响遏行云,他不低头,他不后悔。魏晋风骨,有人与强权周旋,却仍如履薄冰;有人与强权正面抗衡,终落得兰摧玉折。强光之下所有的个体的阴影都无所遁形,或流亡在孤独的国境线,或纵身一跃,消逝在阳光下。
他们的影子在绝伦的文字中化为无缺憾的满月,而如今的我别无选择,只有强行吞咽苦涩。
太阳已看不见,落单的云霞卷起一角天空,酽酽的,晕染学生困倦的心。我那活泼讨喜的同桌呢,迈出校门的教务主任呢,刷着手机的保洁阿姨呢?她们的心里是不是也有一片不名一文的影静静地蜷在角落,是不是也在某天的薄暮中被温柔的疯狂淹没,滋长出一丛丛朦胧的欢喜与悲哀?
曾有档综艺节目,在我心里下过一场粉红色的雪,为我打开辩论之门。那时晨光熹微,我看到葱茏的希望,颤颤的影扎根。那个节目是米未出品的奇葩说——曾是辩论节目,去年大量吸收脱口秀演员。但今年没有奇葩说,只有喜剧大会。举头三尺,没有神明,只有油盐酱醋,生灵挤挤。“我们没有解药,只好猛喝糖浆。”如今雪停了,有的人还在,有的人却不在了。马东说“奇葩说只代表你的诗与远方。”也许它从没想过为辩论驻足,它只想做观众心中的桃花源。紧握潮流,领跑市场,这是商业综艺的财富密码。观众渴望思想,奇葩说就畅快思辨,观众渴望放松,它就释放笑声。保留辩论一层躯壳,即是奇葩说的精明与悲悯。
你问奇葩说明年还会有吗?
“时代很潦草,不太关心了。”
今年没有奇葩说,可辩论那幽深晦暗的影子却在弥漫在我心中的每一寸荒地。影子潺潺地淌着,映着我的梦和幻觉。圣人说,要以和为贵。温良恭俭让,乃是君子之风。可我却生来有好斗的精神,想在一次次思维竞技中满足膨胀的好奇心。辩论是极端的思维实验,苛刻的规则与自由的思辨任性地带辩论飞离了现实。比如现实中的共识是为了更充分达成协议,可辩论的共识是为了找准战场和对方辩友近身肉搏。阳光明媚温暖,从来毋庸置疑,可诉诸于内心,我们能否有一片荒地,承载现实中求不到的暗影,诉诸于外,我们能否寻一个独立的生命体,倾注那晦暗又恳切的感情?
这寂寂的苦闷与酸涩,我甘之如饴。
乌蓝的天空下灯光摇曳。
白昼的魔咒失效了,厚厚的试卷被黑暗镶了边,油绿的芭蕉被黑描了形。
我看到了:刘擎教授在奇葩说畅谈哲学,陈铭学长和如晶在场上畅快争论。有人离开思辨的星球,迷失在缭乱的花花世界,可他们还在,我们还在。
我看到了:阮籍嵇康的精神在千百次的轮回中涅槃,不甘游离于荒凉岩石。晦暗的影在悠悠无极的天象中逡巡,寻觅着忘年的知己。无缺憾的月沉默,守望一方净土。
我听到了:张哲耀学长说“我们辩论人就像西门吹雪,只有在辩论的时候,才感到自己是活的。”黄执中说“我们的敌人是假的,可我们的爱与勇气是真的。”优质的辩题探索思维的深海,出色的辩手突破深海的底线。我们的理想绝非幻想,我们的诚念天地可鉴。
“做孤天里的鹤,而非写满字的纸。”
那是多少心魂寤寐求之的黑夜!解放尘世的困兽,打破陈旧的桎梏。不息的风串联影子的讯息。破碎的,支离的,影在深夜相逢相拥。
彼时,浓雾遮盖微茫星与暗月光,所有的影子平等自由的呼吸,你的,我的,我们的。浓重的影孕育不朽的希望,希望在隆冬的大地上破土而出,生生不息。
“叮铃铃——”
自习课的铃声响起,直管式日光灯的灯光打在试卷上,白亮白亮的。
我如梦初醒,又拿起中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