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祁,犯不着!”
“犯......犯得着!嗝...你懂个屁!爷那是追她......白泠?爷那是追寻爱情!”一颗雨滴落在黄色的液体中,待涟漪平息,露出了玻璃杯后半闭着的眼睛。元乐祁的女朋友——现在是前女友了——一个小时前与他彻底分手了。
“‘可知河水清凉’......愿于水火中,赋子一缕清凉!”稀疏的树枝上硕果仅存的红叶也终于在这一嗓子下坚持不住,翻腾着坠到地上。
陈育清叹息,看了看那几个空酒瓶。霓虹灯忽明忽暗,已看不清元乐祁的眼睛是睁是闭。四天前的这个时候,他们正在庆祝班里的“才子”“才女”“喜结连理”。陈育清表情复杂地看着他的好兄弟。怎么就这么造化弄人呢?才子难得有另眼,另眼却非另眼人......造孽啊!
“走吧,能有啥啊?‘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连朝朝暮暮都不愿,地缝里蹦出来的长久?”元乐祁踉踉跄跄地提起最后一瓶啤酒,一口咬紧瓶盖,使劲儿一掰。“嘶......”像嘲讽似的,瓶盖上只是多了两个牙印和一点血沫、昔日“元白”,今日“元白”,得无异乎?元乐祁索性就那么拎着,不去看它。倏忽落叶起,细雨骤至,而陈育清看得分明,元乐祁脸上的“水滴”,可比雨点要大得多。
“谢了兄弟,我......下雨了,早回吧。”元乐祁头也不回,“确实犯不着。”
当陈育清再次将元乐祁和白泠这两个名字联系在一起时,已经是四五个月之后的事情了。蓬松的外套挂在白泠娇小的肩膀上,映着火烧云赐予的光辉,反倒增添了几分可爱,可陈育清的注意力却似乎全在这外套上。
“元大个!什么情况?!”陈育清把元乐祁摇得像个摆槌,但脸色却并不好看。元乐祁尬笑着把陈育清的手从肩膀上推开,从一个精致的小铁盒子里拿出一张平整的字条,上面赫然写着“元乐祁,我想跟你好好玩儿。”陈育清很清楚,这绝美的字迹也只能是白泠写的了。
“可她不是......”
“她穿上还挺好看的,你说是不是啊清?”元乐祁微笑着打断了陈育清的话,用眼角的余光扫向陈育清的身后,可白泠和一个男生的笑声早已先一步钻入元乐祁的耳中,像一道命令一样,他收回了目光。“多个朋友多条路。”
“元乐祁......”
“‘早占取韶光共追游,但莫管春寒,醉红自暖。’”元乐祁仍然没有让他说下去,陈育清显得有些愠怒,尽管他知道,除非极特殊情况,否则白泠也不喜欢打断别人说话。
“元乐祁你给我记住,你们俩稳考一高的人爱怎么闹怎么闹,但你是我兄弟,你得给我好好的。”陈育清字字铿锵。
元乐祁愣了一下,随即离开座位,当踏过教室门口的最后一缕斜阳时,元乐祁举起右手,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也不知道是回应陈育清,还是回应白泠刺向元乐祁背影的一瞥。
那么......凭什么呢?元乐祁的左手早已多了几道发紫的印痕。就他?长得高但是也没我高,成绩也没我好,也没点儿文气的,到底凭什么啊?元乐祁鼻头已经开始变红了。白泠不喜欢拿外套,哪次冷的时候穿的不是我及时送的?白泠容易饿,哪次巧克力不是我花饭钱买的?白泠怕冷,哪次窗户不是我顶着压力硬关的?关于白泠他又知道多少?大片的乌云已经完全覆盖了天空,大有永远不放太阳出来的架势。元乐祁的步速越来越快,也不理会同学热情的招呼,埋着头往停车棚走。
“碰!”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停车棚的铁门已经与元乐祁的拳头融为一体。
“啊没事没事都散了吧散了吧,哎哎哎你说你呢别看了有啥好看的,都散了散了啊......”陈育清忽然冲出来,一条胳膊把元乐祁揽到自己身边,另一条胳膊挥舞着驱散众人。“元乐祁你怎么......你......你哭了?”陈育清刚想埋怨元乐祁,却突然迎上了他这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元乐祁——眼圈通红,两行清泪像是承载了什么东西,几乎不透明了,他的牙齿紧咬着,似乎要将其咬碎一般。
“凭什么......啊,清......你告诉我,凭什么啊......我对她那么好,他怎么......怎么可以这个样子的啊......”元乐祁的声音已经像一根破损的笛子一样沙哑了。班在一楼,元乐祁出门据此不过是下个台阶的时间,怎么就......陈育清既心疼又愤懑,元乐祁人如其名,乐天派,没有人见过他哭,但今天这么多人他却......这得有多委屈啊!陈育清带着元乐祁坐上自己的车子,把元乐祁送回了家。一路上元乐祁都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瞳孔已经变成了灰色。
“大个,到家了。”陈育清看向后座的元乐祁,顿了一下,“我把你送进去,送你家门口。”
“不必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本来就离得远,我没事,不用担心。”元乐祁的脸不知何时已经被他处理的看不出什么了,一切像平常一样,只是仍无法隐瞒眼神里的哀伤,“‘而今乐事他年泪。’”
陈育清注视着元乐祁走远,那脚步仿佛踏着冬天未尽的寒气,全不像一个青年,倒像个风尘仆仆的老人。
东君伸了个懒腰,带着桃花翠鸟离去,夏蝉放歌在毵毵烟柳中,阳光倾洒在考生们手中的录取通知书上,倒像是上苍给予胜利者的嘉奖。
“祁弟!你录哪儿了?”
“你录哪儿了我不就录哪儿了。”
白泠露出一口白牙和两个小小的酒窝,元乐祁抿着唇,将手插在防晒衣的口袋里。“泠哥还是略胜一筹啊,这一年没白复习。”白泠仍然笑,“是呢。”
“啊......这个,送给你。”元乐祁头别到一边,把擦干净的小盒子迅速换了只手递给白泠,“算是毕业礼物吧。”“这是啥呀?”白泠收齐了酒窝,没说什么,略显僵硬地接过了盒子。
“估计就是最后一次了,总之回去再看。”白泠看着元乐祁的侧脸,摸了摸湿漉漉地盒子,心里充满了疑惑。
到家时,下弦月已经上了岗,守夜的群星也已经就位,白泠躺在床上望着它们发呆,忽然想起什么 似的跳起来抓过书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红白相间的盒子。
“这是......”
只见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把雕刻着极其精致花纹的木梳。
他难道不知道梳子是定情的么?
白泠叹了口气,把梳子推到一边。自从元乐祁喊自己“泠哥”,自己喊他“祁弟”之后,自己的课桌上倒是少了很多巧克力之类的东西,抽屉里也没了及时的外套,放学也不会再远远地望到他——尽管他们并不顺路。倒是元乐祁的成绩唰唰往上升,还发表了一篇文章,好像叫《一段没有终点的旅程》,连严苛的语文老师也赞不绝口,可比自己发表的那篇强太多了......白泠忽然一怔。
他什么时候成长到这般地步了?
白泠盯着那把梳子,目光似乎要将其穿透一般。
“元大个你真这么说的?”陈育清永远改不了激动的毛病。
“真的,骗你干嘛。”元乐祁又呷了一口酒,“‘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
“你别老是整这些我接不上的......哎哎哎!她发空间了!”陈育清当真和张飞有的一拼,“‘无端天与娉婷,夜入一帘幽梦。’不是还有一句吗?”
“你是想说‘春风十里柔情’?”
“不是吗?”
“‘秋风十里无情。’”元乐祁饮尽残酒,“同样的错我不会犯两次,”他犹豫了一下,“她也不会。”
“‘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陈育清冷不丁冒出来这么一句着实把元乐祁惊得不轻。
“什么时候有这手了。”
“人总是要吸取教训的。”
“我以为你看不出来的。”元乐祁的眼神变得如同街边暗淡的路灯。
“能让你为之写出‘万事执扇过耳,一靥月下至情’这等诗句的人,以你的性格,又怎么可能真的放得下?”陈育清直勾勾地瞪着元乐祁黄叶作响,人声鼎沸似乎都被隔离在了陈育清的眼神之外。就这么僵持了两分钟,元乐祁微微扬起头,闭上眼:
“人依旧,情依旧,寻依旧;但非‘甚时跃马归来,认得迎门轻笑’,而‘人强健,清尊素影,长愿相随’罢了。”
不知道同不同去年的秋鸿划过天空,只留下一道优美的倩影。
“笑死......泠哥你真是个人才。”
“不许笑!”
......
“祁弟,我昨晚失眠了,我觉得我现在要猝死。”
“‘安稳锦屏今夜梦,月明好渡江湖。’”
“什么意思?”
“我昨晚睡得真香。”
“你有大病......”
......
“泠哥你看这个你要不要?要了我给你带一个。”
“要要要!”
“给钱。”
“友尽......”
翻看着两年来的聊天记录,元乐祁不禁嘴角上扬。已经两年了吗?眼看高二就快要结束了,当真是白驹过隙。元乐祁望向窗外,成群结队的飞鸟从天空中掠过,切出一条条优美的弧线;楼上的吊兰不知何时已经垂到了窗前,倒与孤独的绿萝作了个伴;窗台上的那个吸管杯上可爱的仙人掌也不甘居人后,也要去给这寂寥的窗台增添几分生机。元乐祁看得出神。这杯子......
“一天到晚‘铁铁’长‘铁铁’短,到哪儿都是‘我铁铁’咋咋咋,看见个杯子,说啥也要给你买一个,真的是大无语事件。”白泠最好的闺蜜南娇跟元乐祁吐槽的时候那个激动劲儿,就连陈育清也要让他几分,而元乐祁和白泠只是在一旁笑,气得南娇想给他俩一人一个抱摔。那个杯子元乐祁一直在用,同桌调侃他说:“哟喂,这么好看的杯子,那个经常来的女生送的吧?绝对是女朋友!”
“真不是......“”
“人对你那么好,长得又不错,你敢说你没想法?”
元乐祁一时间哑口无言。真的没有了吗?她......就像是白月光吧,所以不会那么刻意了,就这么陪在她身边,走下去,这也就足够了。如果硬是要个解释,应当是不再处处有意地想方设法去追寻她了吧。
“真没有。”元乐祁微微一笑,外面的连日的浓云在这一刻终于肯挤出一条缝,随即太阳像玉瑾一样散发出五彩纷呈的光芒,把学校的干道照得分外明亮。
“暾将出兮东方......”元乐祁忽然想到南大校歌中的这句话,嘴里喃喃道。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终于还是要迎接高三,一个月一次的假期便显得尤为珍贵。好容易熬到国庆节,元乐祁为了补上高一高二落下的功课差点连老命都拼上了,一回到家便与床融为一体,半步都不愿意离开。
“哈喽哈喽在吗在吗?”
元乐祁一看,原来是白泠发的消息。
“在呢在呢,咋啦泠哥?”
“我和南娇在书院旧址玩儿,你来不来?”还有一个傲娇的表情。
“等我等我!我家近,十分钟就到。”又附了一个“赞”的表情。
居然喊我出去玩儿,真少见啊。元乐祁一边紧张地收拾着自己一边想。
“你们人呢......”元乐祁在书院大门口找了一大圈,终于确认她们确实是还没有过来。
“坐的公交马上到马上到!”那个调皮的表情最终还是让元乐祁笑出了声。碰了头买了票,刚进去没多久,南娇便因为家里有事匆匆离去。此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下去了,熠熠的金乌也开始收敛自己的威力,尚有余温的余光残照着静谧的祈福树,柔风牵动树枝,符牌交错发出悦耳的声音。
忽然,白泠兴奋地说:“铁铁!咱俩也挂一个吧!”元乐祁欣然应允。可在付钱的时候,元乐祁一脸尴尬地回头问白泠:“咱......买一个还是买俩?”白泠愣在原地,半天才说:“买一个吧......我看他们那些一个人写四个字,一个就够我们俩写,省钱。”元乐祁一边付钱一边问白泠:“那你想写什么呢?”一直到元乐祁把笔都拿过来了,白泠才想好写什么,元乐祁伸过头想看看,却被白泠一个栗暴,疼得元乐祁捂着头哇哇乱叫:“嘶......你你你下手这么狠,你这样以后谁娶你啊!”
“好了。”白泠像没听见似的,淡定地递给元乐祁,元乐祁赶忙接过。
“如你所愿?好家伙,文化人儿啊。你这字儿,啧,跟当年一样没得挑。”元乐祁忍不住夸赞,敛笑下笔。
“万事无悔?你这......咱俩这好像啊。咦?你这字现在不错啊!”白泠瞟见后也是眼前一亮。要知道,初三的时候,元乐祁的字总是班里最大的反面教材,真是士别三日啊!
“我觉得咱俩挂高点吧,可是我咋挂上去?”白泠提议。但是两人找了一大圈也没有找到有什么可以借力的东西。元乐祁看看白泠指的那个枝丫,又看了看自己。
“我抱你上去算了。”
“你确定?我可重啊。”
“别废话,一二!”
“哎哎哎你慢点!好好好你坚持一下!马上马上!OK!”
元乐祁把白泠稳稳地放在地上,淡定地拍了拍手,却发现自己的手心里早就捏了一手心汗。白泠不重,抱起来很轻松,像初三他第一次抱她的时候一样。哪怕这么长时间了,也果然还是会心动啊。元乐祁苦笑。初三的时候为了赶上白泠的字下了大功夫去练也没练成,倒是高一高二随手练练把字给练成了。
回过神来,那符已在空中飘荡起舞,倒真像是祈福一样,带给两人如梦的平静。
出了书院,元乐祁送白泠回家。七点多的街道正值高峰期,车来车往,呼啸阵阵,留下扬起的光尘;河边的人们嬉笑怒骂,一派祥和。两人一路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便到了白泠家门前的最后一个路口,一盏孤零零的楼灯像守夜人一样孤独但明亮。
“去吧,后天见。”元乐祁向白泠挥手作别。
“那个......元乐祁啊。”已经走出老远的白泠忽然回头,一步一步地走回来,直到与元乐祁隔着一个路灯。
元乐祁听到白泠喊自己的全名也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于是便怯怯地问道:“怎么了......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白泠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
“嗯?”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二十七岁还没有嫁人的话,你娶我吧。”